黄沙漫天,一眼望不到尽头。烈阳灼烤着脚下松软的沙砾,似将人置身于穹庐,热浪扭曲着眼前的视线。风卷着粗糙的沙砾拍打在脸上,生疼。
女郎用手往上扯了扯裹在头上的纱巾,蹭掉被沙砾割破的细嫩的皮肤上的点点血丝,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黑青的双眼,她已经两天没阖过眼了。
腥臭的血在女郎的手上早已干涸,手中已被磨出好些茧子,但仍紧紧攥着绳鞭。身后曾经一日之内能跑千里的良驹此刻也仅靠着那根拴在脖颈上的粗绳缓缓前行。
阿史那媗解下腰间的水袋,来回摇晃间听不见液体的碰撞声,心下已死了片刻。
她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四周环顾,眼前除了无垠的黄沙便是斜生的枯死的胡杨,仿佛在跟她叫嚣着:
你……走不出去了。
阿史那媗这两日风餐露宿,全靠着那不死的意念才坚持下来,也因为她不敢停下来,只因她方从死人堆中杀出来,绝不能就这般结束。
但这次,她恐怕真的要如那些人所愿了。
她停住脚步,只觉眼前的沙丘开始旋转,天与地融成一片金黄,耳边风声呜咽,却带不来一丝凉意。
身体砸进沙砾的触感,松软而又沉重,她终于能得以解脱了。这片曾生养她的土地,没想到最终会以这样的结局重新回到它的怀抱。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前,她听到自己的爱马在为自己默哀嘶鸣,她的大脑倒映出她的过去,犹如走马观花般。
她看见母妃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轻轻地抱起,在耳边温言细语地哼唱着她儿时最爱听的歌谣。
就像是一滩清流缓缓滑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贪恋地享受着,死对于她来说才是解脱。
但这安详的时刻,被一声尖锐的哭嚎声打断。
“快跑!!!”
阿史那媗惊醒过来,发觉脸上全是泪水,还有一丝粘腻的气味。
她抬眼望去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一个洞口的样子里有被月光照的泛着银白的沙丘,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黄沙之中,立刻警觉地摸向腰间的金刀。
就在这时,她听到洞口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听着声音判断出是人的脚步声,并且来者应有五六人左右,个个都有内力傍身。
阿史那媗想起身躲起来,发现全身竟酸软无力,于是计划先继续装晕,视情况而定。
可当几人进来后,竟没了声响,直到洞口外再次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洞中才有人开口说了话。
“郎君,是名女子。”
洞内安静片刻,只听洞外那人,向着自己渐渐靠近,他低沉开口:“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留下什么。”
阿史那媗静静地听着,发现他们的口音竟和母妃的一样,说的是长安的官话,他们是从长安而来?
正当阿史那媗揣测之际,发现那人竟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鼻尖瞬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檀香,那人粗鲁地往下扯开她的头巾,随后他动作稍顿,又将指尖轻轻地压在了她的唇瓣片刻,他在探她的鼻息。
紧接着,他竟将手放在了她的腰间,他好像在……解她的腰带!
登徒子!
阿史那媗心中怒骂一声,蓦然睁开了眼睛,并迅速从腰间的皮革中抽出金刀,瞬时劈了下去。
而面前之人显然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能匆匆抬手挡住她的攻击,手中鲜血淋漓地抓住她的金刀。
但阿史那媗显然低估了此人的武力,又或是因她此刻浑身乏力,她的手臂被眼前之人瞬间发力按倒。
不等她反抗,那人径直掐住了她的脖颈,阿史那媗眉间猝然紧蹙,神志开始涣散,那把金刀也跟着失了力从指尖滑落。
她紧紧地抓着那人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皮下,留下清晰可见的挖痕。
随之脑袋又是一阵晕眩,她在火光摇晃之间视线模糊地盯着面前之人。她就算死,也要记住这个杀害她的人,作鬼也不会放过他。
此人头戴乌纱圆顶幞头,一身深青色圆领袍衫,疏疏落落绣着几茎墨绿寒竹,腰间束带,环佩羊脂云纹玉珏。
倒是面如冠玉,眉如墨画。长身玉立 ,偏叫这乱野黄沙衬出他一丝清冷的气态,颇有书生气。
可此时的他,哪有半点书生样?
就在阿史那媗将要呼不上来气时,男子愣了愣,松开手。
阿史那媗匍匐在地,大口地呼气,微微抬眸,只有男子的一双乌皮靴在眼前站定,挡下了洞内所有的火光……她倒在了他身下的阴影里。
崔珩见地上的阿史那媗双眼再次闭合,整张脸毫无血色。才紧皱着眉头退步抽身,将方才从她手中掉落的金刀拾起。
他环顾四周,见阿史那媗身旁倒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他几步上前查看,那马口吐白沫又肌肉痉挛,显然是力竭累死之相。
原先领着人进入洞深处的子言回来后,见自家郎君手心鲜红,忙问发生了何事。
崔珩看了看地上女子,淡淡道:“她刚刚醒了。”又转头问子言洞内有什么发现。
子言眼中满是失望,语气低落地垂头叉手回禀:“郎君,洞中一无所得,所有金矿悉数被转走。”
崔珩似对此事在意料之中,颔首表示知道了,又低头看向手上残留的挖痕,手背上的刺痛让他无时不回忆起刚刚女娘的眼神。
那是恨的眼神,像是方从死亡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他从没想过那样的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女娘身上。
他收回目光,吩咐道:“把她带回营帐。”
子言应是,不多时就找来一根麻绳,蹲身将阿史那媗手腕捆起。动作粗暴野蛮,却也未见阿史那媗有醒来的迹象。
“这女子分明是那史明哲的同伙,先是给那贼人放哨,又假装昏迷,企图行刺郎君。”子言一面捆一面忿忿地说着。
崔珩对此不语,只低头打量着阿史那媗方才搏斗时遗留的金刀。
他方才便留意到了她腰间的这把金刀,本想伸手去拿,女娘却自顾地醒了过来,害得他与她还要争斗一番。
崔珩一眼便认出刀柄上镶嵌着的红色玛瑙,并非凡物,更何况此刀通身金黄。
可不知为何刀身却并未被完全开刃,显然这并不是用来当作武器的,那又为何时时带在身上。
……
阿史那媗再次醒来时,仍见的是那如金钩一般的明月,四周沙砾不似在白昼中那般燥热,在孤夜中却是寒凉,好在身旁有一火堆供她取暖。
她恍然回神自己已离开了先前的山洞,火光幽微,周边又漆黑一片,使她无法窥探自己所在何处。
远处几名换完岗的兵卒,凑在篝火旁,手里拿着干瘪的囊馍,打眼瞧着阿史那媗,窃窃私语。
“那是谁?”
应话的兵卒只远远瞧了一眼阿史那媗,就收回了目光,“别多打听,好像是郎君昨日捡回来的。”
“我瞧着昨日郎君回来手上绑着绷带,脸色阴沉,怕是遇见了不好的事。”
“我看你当真是胆子大了,连郎君你都敢妄言。”兵卒提醒道。
阿史那媗坐于火堆旁,火光此刻映照着她的面容。她发丝凌乱,粘着沙尘,被风吹打在面颊之上,此时根本无心听那些兵卒说了什么。
那几名兵卒吃完囊馍后,便各自散去休息。夜色越发深沉,只有那堆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如今空旷的沙漠只剩阿史那媗一人。
她低头看去,只见身上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双手被粗粝的绳索紧紧捆缚,手腕处已勒出了红痕。
夜里的风越发强劲,吹起阵阵黄沙,火势也被吹得摇曳不定。她不由又忆起往事,疲惫地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那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满是沙尘的脸上划出两道泪痕。
午夜梦回之际,她总能再次梦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喊杀声在她耳边炸响,凄厉的哭喊声在草原上回荡。
阿史那媗看见自己的亲人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满是惊恐,摇尾乞怜地求着别杀了他们。
她蜷缩起来,将自己包裹住,几日的奔波让她身心俱疲,她必须睡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的微光逐渐洒落在大漠之上。
阿史那媗拿手掩了掩晨光,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一脸络腮胡的将士,拿着皮囊朝她脸上泼去,冰凉的水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落,让她逐渐恢复了意识。
随后映入眼帘的依然是一片苍茫的沙漠,光影下的沙丘叠叠而起。她挣扎着坐起身,却发现身体疲惫不堪,几乎无法动弹。
“醒了?”那将士冷冷地说道,随后丢给她一块干硬的胡饼,“吃点东西,郎君要见你。”
阿史那媗捡起那块饼,紧紧地握在手里,狼吞虎咽地将其吞下。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在尝试着站起身时,身体虚弱得几乎无法直立。
在将士不停的催促下,她只得艰难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一片沙丘,来到了一处营帐前。营帐外站着几名守卫,见他们走来,纷纷躬身让路。
将士掀开营帐的帘子,示意她进去。阿史那媗警惕地环顾四周,才缓步走入。
营帐内布置得十分简朴,只有一张方桌和几张坐垫。
方桌后坐着一位男子,正是那日在山洞所见的人。他手上此刻正把玩着她的金刀,手指纤长又骨节分明。
崔珩声音肃然而冷冽,他看向阿史那媗,“醒了?”
阿史那媗不语,只是紧紧盯着他手中的金刀。
“放肆,见到我家郎君还不行礼!”崔珩身后的随从子言粗声打断。
阿史那媗睨了一眼子言,眸底一沉,不为所动。
子言见她不动,面上不快,上前一步厉声道:“果然是化外之民,不通教化!”
阿史那媗的目光始终锁在崔珩手中的金刀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崔珩感觉到她的目光,将金刀放下,负手站起身来,走向阿史那媗 ,“本官耐心有限,没功夫跟你继续弯弯绕绕。”
“我给你两个选择,其一,继续保持沉默,而我会将你作为史明哲的同党移交边军,你的下场会如何,你自己当心中有数。其二,回答我的问题,若你与史明哲之事无关,我或许还能放过你。”
阿史那媗久未进水,声音有些滞涩地开口:“你们把我的马怎么了?”
崔珩轻嘲一声,“原来你会说话,还以为你是个喑人。”【1】
子言回她道:“你的马,那晚不就死在你的身边吗?我们郎君惜马,已命我们将它埋了起来。”
崔珩微微颔首,“是匹好马,想是驮了你一路,才累死在山洞里。”
“好了,现在,回答我。史明哲可是你的主顾,还是你的什么人,让你去为他遮掩。”他话语中已有了几份不耐烦。
崔珩见她不语,垂眸看了看阿史那媗。才发现她粗看与汉人并无两样,但细看后却是鼻梁高挺,头发略微卷曲泛棕。
崔珩微微一顿,“你不是汉人?”
阿史那媗回道:“我自幼生活在边境,祖上有胡人血统,故与常人生得有些不同。”
她接着说:“你们所说的史明哲我不识得,牙帐近日动乱,大开杀戒,我在逃难时借那山洞一避,没想被你们误当作犯人了。”
子言喘着粗气道:“一派胡言,那据点我们折了多少兄弟才发现的地方。怎么偏偏你随便一逃,便逃到了那里。”
崔珩抬手打断子言,他缓缓踱步,围着阿史那媗转了一圈。
随后他走到阿史那媗面前,看着她,声音低哑,“我听说草原上的女娘,能歌善舞,能骑善射,但没想说起谎来竟也是游刃有余。”
阿史那媗抬起头,迎上崔珩的目光,眼含不屑,“我所言句句属实,信不信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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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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