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珩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他并未立刻反驳,只是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阿史那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压迫感,以及那若有似无的冷檀香。
“句句属实?好,那你说说,你姓甚名谁,家中有几许人,既是逃难,又为何唯独只有你一人出逃?”
阿史那媗听出崔珩此话明显在试探她,她此时低垂着头,心中快速盘算着如何应对。
“李氏媗娘,家中行九。王庭遭逢叛乱,百姓民不聊生,因家中做的是在两境贩茶的生意,略有财帛,耶嬢便带着我逃难。在逃难中误入黄沙遂与家人走散,故只得孤身一人。”
崔珩听罢,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片刻,转头吩咐子言道:“去查。近半月内,所有在边境报备过关、主营茶叶、且有女眷名中带‘媗’字的商队名录,一炷香内我要看到。”
说罢走回案后坐下,重新拿起那柄金刀,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玛瑙。
“李氏……贩茶……”他慢条斯理地重复着,忽然抬眼,看向阿史那媗,“既是寻常商贾之家,这柄金刀又从何而来?这玛瑙乃西域贡品级别,便是边镇节度使也未必能轻易得之。你阿耶一介茶商,即便再有钱帛,此等宝物也不会出现在你身上。”
阿史那媗心头一紧,没想到眼前之人居然能识出那玛瑙是贡品,她面上竭力维持镇定,“祖上积攒,传家之物,有何不可?”
“传家之物?”崔珩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讥诮,“好一个传家之物。那我再问你,你手上虎口、指腹的茧子,是不是也要说成是你常年拨弄算盘,采摘茶叶所致?”
阿史那媗下意识地想蜷缩手指,被她硬生生忍住。
崔珩又说道:“你步履沉稳,即便虚弱至此,腰背依旧挺直,再加上你手中的茧子,如此种种绝非寻常商贾之女所有,恐怕你这么多年不是去采茶也不是去拨算盘而是去骑马了吧?”
阿史那媗手心微不可察地冒出冷汗。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阿史那媗面前,他的影子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崔珩的声音不高,却让阿史那媗如置冰窖,“你说你与家人逃难走散,那你们原本欲往何处?投奔哪家商号?何处亲友?说出来,本官继续派人查证,若属实,即刻放你离去。”
阿史那媗喉咙发干,这些问题她根本无法圆满回答。任何一个地名、一个人名,都可能被眼前这个人查出破绽。
她的沉默,无疑更加深了崔珩的怀疑。
崔珩俯下身,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
“你在害怕什么?”他低声问,温热的气息附在她的耳边,“或者说,你在保护什么?史明哲?还是……你真正的身份?”
说罢,他迅速退后一步,给出了最后的通牒,语气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冷冽,“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在我的随从回来前,说出你知道的关于史明哲和金矿的一切,证明你自己。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边军的刑房,有的是办法让铁石开口。到那时,你再想说,可就晚了。”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阿史那媗喘不过来气。她知道,自己已站在悬崖边上,她的下一个回答,将决定自己是坠入深渊,还是赢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阿史那媗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她眼中已含着一丝被逼无奈的讨好和惶恐,声音软了下来,“郎君恕罪……”
崔珩神情微舒,以为她终于愿意坦白。
而阿史那媗只是微微侧过脸,避开崔珩的视线,面色一红,仿佛难以启齿,“民女家中……确实做些小本生意,但并非全然清白。”
“偶尔……偶尔也会夹带些私盐,或帮人运送些不便明说的货物,赚些辛苦钱。那山洞……是家父先前与一个主顾约定的交接地点之一。民女与家人走散后,盘缠用尽,想起此地,本想看看是否有之前遗落的财物,或是等待可能的接应,属实没想到……冲撞了郎君。”
崔珩没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眸光一沉,“不便明说的货物?比如呢?”
“多是些……草原上的皮货、药材,或是关内的丝绸、瓷器。双方都不愿经官,便寻我们这等熟悉路径的中间人。”阿史那媗谨慎地回答,不敢说得太具体,也不敢完全撇清。
就在这时,子言掀帘而入,手中拿着一卷文书,脸色不太好看:“郎君,查过了。符合条件的有三家,其中两家三日前已确认安全抵达肃州,还有一家……几日前在五十里外的黑风峡遭遇马贼,据幸存者说,无一活口,货物和女眷……皆不知所踪。”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阿史那媗暗自松了口气,即便是撒谎,也不能完全漏洞百出。她所说的茶商确实存在,且领头之人虽明面上经营茶马生意,实则是母妃的旧属,为母妃做事。而他们遇马贼之事,她也是事先知晓的。
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震惊,继而身体微晃,做出极大悲痛的样子,“阿耶……阿娘……怎么会这样!?”
此态也并非她完全伪装,此家家主的确对母妃忠心不二,遭此横祸着实让人唏嘘。可她此时生死难料,不得不借用此身份。
崔珩的目光在阿史那媗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子言:“可确认了那家商队女眷的姓名?”
子言摇头,“幸存者是外围伙计,只说主家确实有个年轻的女郎,是几人中最先丢失的。具体名讳不知,倒是下人都唤其九娘。”
阿史那媗哽咽着,“郎君如今可信了?我李家……竟落得如此下场!什么金矿,什么史明哲!与我何干!我如今……不过是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孤女!”
“你先前怀疑我手中的茧子,不过是因我常常替阿耶跑马送货。而我身上的金刀,也是因我们常与贵人们做私交,被他们赏赐所得。阿耶怜我年幼,才将金刀赠予我。”
“我家做的生意……不干净,夹带私盐,还常替人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因此仇家不少。近日时局动荡,阿耶觉察出仇家恐会钻空反扑,便带着我们打算南下。却没想……”阿史那媗掩面而泣。
子言看着她抽泣的模样,原先的厉色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地看向崔珩。
崔珩沉默着,低头审视着眼前哭泣的女娘。
她的说辞从逻辑上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就连子言都信以为真,他也根本再没有理由证据去证明她和史明哲有关的金矿案有关。
可这份真相太过顺畅了,反而让他生出一种本能的疑虑。眼前的女子就算与史明哲无关,其身份也绝不简单。
就在此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斥候浑身沙尘地冲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郎君!东北三十里外发现骑兵踪迹,皆为轻骑,手中拿着画像,像是在找人,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帐内气氛骤变,阿史那媗眼神变得凌厉起来,难道是他来找她了……?!
子言立即按住刀柄:“郎君,恐怕是冲着这女子来的!”
崔珩眼神微动,迅速权衡利弊。他看了眼阿史那媗,忽然下令:“给她水和干粮,再备一匹马。”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子言急道:“郎君,此女身份不明,万一她与那些骑兵里应外合……”
崔珩抬手打断他,目光仍停留在阿史那媗身上:“你听着,不管你是谁,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留在这里,能躲过追杀你的人。或者立刻离开,你既与史明哲一案无关,本官便依前言,放你离去。不过若外面的骑兵当真是找你的,那你是死是活都与本官无关。”
他微微倾身,声音里带着深意:“让我猜猜,那些骑兵……肯定不会是来救你的吧?”
阿史那媗眸光一紧。
她紧盯着崔珩,在想他这么做的深意,可时间不容她多想,阿史那媗接过水囊和干粮,深深地看了崔珩一眼,“今日之恩,他日必报,把金刀还我。”
崔珩退后几步,挡住她看向金刀的视线。“此乃贡品,即便是他人赠予,仍不是你等商贾能拿的,此物由本官扣押。你若要防身,便拿着这把匕首吧。”
“你……!”
崔珩偏过头,不再看她,“马蹄声可离此越来越近了,娘子要走可要尽快了。”
阿史那媗冷冷地看了一眼崔珩,拿过匕首。便不再多做停留,恐会节外生枝。
子言看着那消失的身影,忍不住低声道:“郎君……就这么放她走了?”
崔珩淡淡说道:“一支恰好覆灭的商队,一个恰好幸存的九娘,一件恰好能解释她身上所有疑点的逃难……巧合太多,反而显得刻意。”
“那郎君为何还……”
“扣押她,已无意义。她既精心准备了这套说辞,便绝不会在营中吐露更多。放她走,她才会去做她真正想做的事,去见她真正想见的人。”
崔珩闷声命令:“传令下去,全军戒备。另外,派两个身手好的,暗中跟着她。”
*
阿史那媗牵着马,跛着步子一深一浅地离开崔珩的营帐。直到确认完全脱离营地视线,她才跨鞍上马,奔驰起来。
她脸上原先的无助取而带之的是肃杀的冷冽,她就知道崔珩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她。她此时眉头紧锁,想着怎么甩掉后面烦人的“尾巴”。
阿史那媗没有选择易于行走的沙谷,转而驾马在一个三面被高大岩石环抱,仅余一条狭窄入口的小型坳地处停了下来,这里像是专门为她留的一个天然陷阱。
她解下腰间的棕色鞣皮索,将其两端系在入口两侧离地约一尺高的岩石棱角上,形成一个隐蔽的绊索。沙土色的皮索在昏暗的光线和相似颜色的沙面的掩护下,极难察觉。
做完这一切,她便悄无声息地攀上入口侧上方一块突出的巨石,身体紧贴石面,与阴影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从怀中取出那柄短匕,反手握紧。她剩下的,只有等待。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沙拍打着岩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极其轻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痕迹到这里消失了……”
“小心点,这地方适合埋伏。”
两名斥候一前一后,他们很谨慎,没有立刻闯入,而是先在入口处停下。
“马还在,人肯定躲在里面。”前面的斥候低声道,打了个手势,示意同伴跟上,两人缓步踏入坳地。
就在这一瞬间!
走在前面的斥候脚踝猛地撞上那根鞣皮索,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向前扑倒。
而阿史那媗的身影迅速疾扑而下,匕首直指后方因这突发状况而本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同伴身上的那名斥候。
那斥候反应不可谓不快,听到头顶风声,立刻抬头,同时挥刀反攻。
阿史那媗在空中微侧,避开刀锋,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将匕首刺入了他的右肩下方,便废掉了他持刀的手臂。
“啊!” 剧痛让斥候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横刀脱手落下。
阿史那媗一击得手,毫不恋战,迅速与他拉开了距离。
前面那名摔倒的斥候已重新爬起,怒吼着持刀冲来!
阿史那媗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土,猛地向冲来的斥候脸上扬去!
斥候下意识闭眼偏头,冲势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刹那,阿史那媗侧向滑步,她看见了刚刚那个肩部受伤的斥候在捡信号烟。
她一记手刀,便劈在受伤斥候的颈侧。
斥候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随后,阿史那媗眼神一凝,转换方向,将匕首从那名眼睛进沙的斥候肋下划过,同时右脚蹬出,正中其膝弯。
“啊!” 伴随着斥候凄厉的惨叫,他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阿史那媗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她走上前,斥候捂着胸口挣扎着后退。
“告诉你们郎君,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她又抬手,打晕了这名斥候。
阿史那媗迅速搜走了他们身上所有有用的物品和信号弹,将他们的腰牌丢弃。
随后,她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腹。
①喑人:哑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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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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