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这东西……我真拿不准。”来人是个生面孔，揣着个裹得严实的锦盒，手指都在发颤，“都说您这儿是最后一道关，您给瞧瞧。”
林晚照没急着接，目光先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又落在那暗紫色的锦盒上。午后阳光斜斜地泼进来，在她工作室光滑如镜的红木长案上切出明暗交界。空气里浮动着老山檀清冷的甜香，还有博物馆级恒湿恒温系统运行时几不可闻的低嗡。她这里，等闲人进不来。
“放着吧。”她声音淡，像初融的雪水。
那人小心翼翼放下盒子，解开搭扣。里面是只青铜爵，绿锈斑驳，形制古拙。林晚照戴上白手套，拿起，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冰凉的器身。
画面碎片般涌入。潮湿的土腥气，深夜昏暗的灯光，砂轮打磨的细微声响，还有一股急于脱手的焦躁——属于眼前这个人的焦躁。
“高仿。河南口的手艺，不超过三年。”她摘下手套，语气没半点波澜，“土锈是用牛粪和酸咬出来的，做得急了点，火候差得远。”
那人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嗫嚅着，一把抱起盒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林晚照走到水池边，挤了些消毒液，慢慢搓洗双手。水流冲走了附带的虚假记忆，却冲不散她眼底一丝厌倦。这异能是天赐，也是诅咒。过手的东西，真的承载着岁月悲欢，假的充斥着蝇营狗苟。看得太清，有时候也乏味。
助理轻手轻脚进来，低语：“老板，沈修女士来了。没有预约，但她说您一定愿意见她。”
水流声戛然而止。
林晚照关掉水龙头，手指在微湿的台面上停顿了一瞬。三十年了。名字在心里默念过太多次，真正听到时，竟有种不真切的回响。
“请她进来。”
她转身，面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依旧是那个波澜不惊、掌控着半个古董圈风向的林晚照。
沈修走了进来。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衬衫，袖口沾着几点干涸的朱砂和不知名的矿物颜料，长发用一根素净的木簪松松挽起。眉眼和千年前那个戎装少女重叠，只是褪去了战场风霜，多了份沉浸在技艺中的沉静与疏离。时间把她打磨成了另一副样子，可骨子里的东西，没变。
“林老师？”沈修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些许不确定。她手里捧着一个特制的保存匣。
林晚照微笑，弧度精确：“沈老师，久仰。请坐。”
沈修没有寒暄，直接打开保存匣。黑色丝绒衬垫上，平放着三块青铜碎片。断口嶙峋，边缘卷起，只有残存的繁复螺钿和隐约可见的鸾凤纹路，昭示着它昔日的不凡。
“唐代金银平脱鸾凤镜，”沈修说，指尖虚虚拂过碎片，像怕惊扰一场旧梦，“我主持修复了一年，本来进展顺利，昨晚……实验室出了点意外。”
她没说具体什么意外，林晚照也没问。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更落在沈修那双修长、却带着细微伤痕和颜料渍的手上。
“我知道规矩，您过眼费高昂。”沈修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轻轻推到长案另一端，“只要能修好，价钱随您定。”
林晚照没看那张支票。她绕过长案，走到沈修身边，拿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指尖与冰冷青铜接触的刹那——
狂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宫墙倾颓，火光映天。一支狼牙箭破空尖啸，直贯胸前。电光石火间，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扑挡在她身前。箭簇没入血肉的闷响。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瞳瞬间放大，倒映着她惊骇的面容。温热的血滴溅在脚下冰冷的石砖上。“快……走……”气若游丝，散在风里。
那股撕裂般的痛楚与绝望，跨越千年，依旧锋利如刀。
林晚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修，那双眼睛里只有文物受损的痛惜和对她技术的期盼，再无其他。
她放下碎片，拿起那张填写着天文数字的支票。沈修以为她同意了，刚松了口气，却见林晚照手指优雅地一动，刺啦一声，支票被撕成两半，再叠，再撕，最终化为案头一堆不起眼的纸屑。
沈修愕然。
林晚照向前一步，伸手，没有去碰那些冰冷的碎片，而是轻轻握住了沈修那只还沾着朱砂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沈修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想抽回，却被那不松不紧的力道定住。
“钱，我不缺。”林晚照看着她，眼底像沉了两潭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沈修看不懂的暗流，“用别的抵债，如何？”
“用什么？”沈修下意识地问，被那目光锁住，一时忘了挣脱。
林晚照的拇指，在她腕间那抹鲜艳的朱砂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留下一个暧昧的印子。
“用你的余生。”她笑着，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留下来，给我打工。这面镜子，我帮你修。”
沈修彻底怔住，瞳孔微缩，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空气凝固了。窗外的光挪了一寸，落在林晚照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锐利的柔和。
半晌，沈修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困惑与一丝被冒犯的警惕：“林老师，我不明白……我们素昧平生……”
“我认识你很久了，沈修。”林晚照松开手，转身走向里间专门用于修复的工作室，门禁应声而开，“只是你忘了。”
她停在门口，侧回半张脸，光影在她身上划分出明暗的界限：“考虑一下。或者，带着你的碎片离开。”
沈修站在原地，左手下意识地握紧刚刚被碰触过的右腕，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微热的触感。她低头看看案上的碎片，又看向林晚照消失在昏暗室内的背影，眉头紧蹙。这个顶尖古董商，比她想象中更古怪，更……危险。可这面镜子，是她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挑战，也是……她心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林晚照靠在紧闭的内室门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沈修挣扎的寂静。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千年前的血腥气，混合着窗外新雪的味道。
她摊开手掌，掌心因刚才强行压制情绪而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别急。她对自己说。
猎物已经入笼。
那面让她名扬天下、被视为“镇馆之宝”的唐代宝镜，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是她林晚照亲手为她沈修打造的、完美无瑕的赝品。每一道纹路，每一片螺钿，都灌注了她的异能，编织了她想让世人看到的“记忆”。
等了三十年，才等到它“意外”碎裂的今天。
也等到她，重新走回她的视线。
这一次，她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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