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光线被精确调控过，几束冷白的聚焦灯打在中央的长案上，将那三块青铜碎片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树脂、矿物粉末和某种极淡的冷金属气味。这里不像外面的待客区，这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顶级的修复工具和仪器沉默地陈列，像等待解剖的手术台。
林晚照没有催促，她给了沈修足够的时间去挣扎。她走到超声波清洗机旁，设定参数，注入特制的清洗液，动作不疾不徐。她知道沈修会留下。如同她知道那面镜子终会“意外”碎裂一样确定。对沈修而言，这面镜子不仅仅是工作，更像一种冥冥中的牵引，一种必须亲手复原的执念。她拒绝不了。
果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沈修站在内室门口，光影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背。
“我需要知道修复方案，以及……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沈修的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带着研究者的固执。
林晚照没有回头，目光落在清洗机里开始微微震荡的液面上。“方案？清垢、拼合、补配、做旧。步骤你比我熟。难点在于金银平脱纹饰的延展性和胶粘剂的匹配，以及……”她顿了顿，终于侧过脸，灯光在她眼睫下投出小片阴影，“如何让它承载的记忆，看起来完整如初。”
“记忆？”沈修蹙眉。
“一件古物，经历过什么，被谁拥有，在何处沉睡，都是它的记忆。断裂，会让这种‘气韵’中断。高明的修复，不仅是物理上的复原，更是神韵的接续。”林晚照拿起一支细长的镊子，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这需要感觉。而你，沈修，你有这种感觉的天赋，只是你自己还没完全意识到。”
她的话半真半假，像裹着蜜糖的钩子。沈修确实有天赋，一种对古物材质、肌理近乎本能的直觉，但这与林晚照所指的“记忆”相去甚远。
沈修沉默地走近，目光被那几块碎片牢牢吸住。她戴上自己带来的放大镜眼镜，俯身仔细观察断口，专业素养让她暂时抛开了之前的疑虑和那荒谬的“余生抵债”。
“这里的螺钿有微观的卷曲，不是新伤，是铸造时就有的内应力导致，”她指着其中一处，语气变得专注，“如果用传统的鱼鳔胶，恐怕无法承受这种应力，久了会再次开裂。”
“所以要用新材料。”林晚照接话，从恒温柜里取出一管半透明的凝胶，“我自己调的，基底是改性环氧，加入了纳米级的青铜粉末和骨粉，热膨胀系数接近，韧性更好。要试试吗？”
她将凝胶和专用的微型加压注射器递过去，像一个邀请。
沈修犹豫了一下，接过。她的指尖避开林晚照的手，专注于工具。她挤出一小点凝胶在玻璃板上，用探针拨动观察拉丝状态，又凑近闻了闻。“有松香和蜂蜡的味道？”
“老方子里的智慧，有时候比纯化学更有效。”林晚照看着她严谨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千年前，她研究弓弦的缠绕方式、箭头淬火的温度时，也是这般神情。
修复工作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展开。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有仪器低沉的运行声、工具与金属接触的细微声响。林晚照主导，她对手法的精准控制令人叹为观止，仿佛那不是脆弱的千年古物，而是她手指的延伸。沈修从最初的旁观、辅助，到后来在某些细节处理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两人之间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时间在寂静与专注中流逝。窗外天色渐沉，城市华灯初上。
当最后一块主要碎片被临时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初步拼合出鸾凤的大致轮廓时，沈修轻轻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那截手腕从宽大的袖口露出，上面那抹朱砂在冷白灯光下红得惊心。
林晚照的目光落在上面，停了片刻。
“累了就休息一下。”她转身去倒水。
沈修却看着那初步成型的镜框，眼神有些恍惚。“很奇怪，”她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看着它重新拼凑起来，我好像……能感觉到一点什么。”
林晚照递水给她的手微微一顿。
“感觉到什么？”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走栖息的蝶。
“说不清。”沈修摇头，接过水杯，指尖冰凉，“不是触觉，也不是视觉。就好像……它很悲伤，又很……急切？”她对自己这个荒谬的感觉感到好笑，摇了摇头，“大概是太累了，胡思乱想。”
林晚照的心脏却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赝品终究是赝品。她编织的记忆再完美，这面镜子从被造出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一个使命——引沈修来到她面前。它本身没有千年岁月的沉淀，只有她赋予的、指向性的“记忆陷阱”。沈修的直觉，正在无意识地触碰这个陷阱的边缘。
“古董有自己的情绪，不奇怪。”林晚照语气平淡，将翻涌的心绪压下，“尤其是镜子，古人认为它能映照灵魂，收纳时光。”
沈修喝了口水，温热的水流让她放松了些。她看向林晚照，这个传闻中脾气古怪、眼高于顶的古董商，此刻在专业领域展现出的耐心和技艺，让她之前的戒备消散了不少。
“林老师，您之前说……认识我很久了？”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林晚照靠在长案边，晃动着手中的水杯，看着里面晃荡的涟漪。“嗯。”
“在哪里？”
“在一个……你忘了的地方。”林晚照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向她，那里面情绪翻涌，复杂得让沈修心头一悸。“或许，等这面镜子修好，你会想起来一点。”
这话如同咒语，带着莫名的诱惑力。
沈修张了张嘴，还想再问，林晚照却已直起身，结束了话题。“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她走向门口，按下开关，内室主灯熄灭，只留下几盏保证碎片安全的幽暗地灯。
“你就这么放心让我接触核心修复？”沈修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这里的设备、材料，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更别提这面镜子的重要性。
林晚停在门口，轮廓被外面的光线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
“我说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笃定，“你的余生，已经抵给我了。”
脚步声远去。
沈修独自站在昏暗的内室，看着长案上在幽微光线下泛着冷光的青铜碎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被林晚照拇指摩挲过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奇异的触感。
不是冒犯，更像是一种……确认。
而她竟然不觉得讨厌。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跳。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感觉。目光再次落回镜子上，那朦胧的悲伤和急切感，似乎又隐约浮现。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无论林晚照有什么目的，无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眼下最重要的，是修好这面镜子。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微小的声音在问：
修好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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