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马车厢内,林雀指尖划过冰冷银算珠。
车外骤雨般的蹄声撕裂郊野寂静时,她瞬间吹熄了灯烛。
利箭破窗而入的刹那,她已蜷身滚入车厢死角。
“小姐快走!”老仆的嘶吼与刀刃碰撞声刺破耳膜。
林雀撞开车门扑进泥泞,肩胛骨炸开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那支淬着幽蓝的倒钩箭矢,精准钉穿了父亲临终前缝在她衣内的护心镜。
暴雨冲刷着血水,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远处山道上沉默俯视的黑影。
夜,浓得化不开。早春的寒意被白日一场急雨浸透,沉甸甸地压在京郊野外的泥泞里。风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嘶鸣,更衬得四野一片死寂。官道旁,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被风吹得簌簌乱抖,几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蛰伏的猛兽,悄无声息地从中滑出。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裹在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玄色大氅中,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身后的两人动作同样轻捷利落,落地时连一点泥水都未曾溅起。其中一人谨慎地向前几步,蹲下身,手指在湿冷的泥地上快速摸索探查,又凑近嗅了嗅,这才回到玄氅男子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主子,血腥味很新,就在前面岔路林子里。马蹄印杂乱,往西边官道去了,看着有七八骑,刚走不久。”
玄氅男子——沈厌,微微侧过头。兜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在晦暗天光里掠过一丝冷峭的锐利,如同冰层下潜游的寒刃。他并未立刻言语,只抬了抬手,指尖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虚虚一点,指向血腥味飘来的方向。动作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三人身形再次没入黑暗,迅疾如鬼魅,朝着那片稀疏的杂木林潜行而去。
浓重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实体,混杂着雨水打湿泥土的土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林雀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和剧痛中沉沉浮浮。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右肩胛骨下那可怕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如同潮水,试图将她彻底拖入黑暗的深渊。她死死咬着下唇,齿间早已尝到浓重的铁锈味,靠着这尖锐的痛楚和一股近乎本能的不甘,死死吊住最后一丝清明。
不能死。至少,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马匹惊惶的嘶鸣、老仆李伯最后那声凄厉绝望的“小姐快走!”、还有那淬了毒的箭矢撕裂空气、最终狠狠凿穿她父亲临终前亲手缝在她贴身里衣夹层中那块薄薄护心镜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主子,是辆商贾的马车,很新,徽记被毁了,看不出路数。人……都死了。车夫和一个老仆,致命伤都在咽喉,手法干净利落。”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沉稳,穿透林雀耳中嗡嗡的轰鸣,断断续续地传来。她听出这是方才探查马蹄印的人。
紧接着是另一个声音,更年轻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女子……肩上中的是‘狼牙倒钩箭’?这玩意儿只有军中斥候营才配发,怎么会……”
“噤声。”一个声音打断了年轻护卫的话。这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是一块沉甸甸的寒冰骤然投入沸腾的水中,瞬间冻结了所有嘈杂。林雀混沌的意识里,只捕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冰冷、沉寂,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无需刻意彰显的权威。
她费力地掀开一丝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不清,被雨水、血污和冷汗糊住。朦胧的视野里,只看到一片沉郁的玄色衣角,停驻在她身侧不远处的泥水里。那衣料在晦暗的光线下,竟一丝水迹也无,干净得与这污浊血腥的修罗场格格不入。
“还活着?”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询问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他的目光,隔着朦胧的雨幕和黑暗,落在她身上。林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带着审视与估量,冰冷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这目光让她骨缝里都渗出寒意,却奇异地激起了她心底深处最后一点倔强的火苗。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涌入肺腑,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肩胛骨下的伤处,痛得眼前发黑。她拼命地、极其微弱地,试图移动一下被压在身下的左手手指。一点微光,一丝生机……她必须抓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她用尽仅存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想要看清那片玄色衣角的主人。
那微弱的挣扎,在死寂的雨夜里,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跳。
“陈砚。”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属下在。”年长沉稳的护卫立刻应声。
“带走。”沈厌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处理一件顺手捡起的物件,“清理干净。查她身份,还有……那支箭的来路。”
“是。”陈砚毫不犹豫地应下,动作迅捷地蹲下身,小心避开林雀肩头的箭杆,准备将她抱起。他动作虽轻,但那不可避免的触碰依旧让林雀痛得浑身痉挛,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再次向着黑暗的深渊急速坠落。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似乎听到那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无边雨夜的一声轻嗤,清晰地送入了她耳中:
“……麻烦……”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林雀脑中异常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声音的主人,绝非善类。他口中的“麻烦”,指的或许是她这个半死不活的重伤之人,或许是那支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军中狼牙箭,又或许……是两者背后牵扯出的、足以噬人的漩涡。
冰冷的雨点砸在脸上,寒意刺骨。她能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托起,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却无法避免地牵扯到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最后一丝强撑的意识,将她彻底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
然而,在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降临之前,她耳畔似乎又模模糊糊地飘过几句压得极低的对话碎片,断断续续,如同风中的蛛丝:
“……主子,这箭……倒钩卡得太死……贸然拔出……” 是那个沉稳护卫陈砚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
紧接着,是那个年轻护卫的抽气声。
“嘶……好烈的毒!伤口边缘都泛乌了……这姑娘能撑到现在真是命硬……”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夜雨潇潇,敲打着枯枝败叶。
然后,是那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这夜雨更寒,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林雀即将沉沦的意识边缘
“命硬?呵……既是麻烦,也是筹码。带回别院,让秦先生候着。她若死了,查清箭的来路;她若活下来……” 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语模糊下去,彻底被黑暗吞没。
“麻烦”与“筹码”……这两个冰冷的词,如同两根无形的楔子,深深钉入了林雀沉入黑暗前的最后感知里。她不知道这玄衣人是谁,更不知他口中的“别院”是何去处,但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权衡与利用,让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不知在混沌中沉浮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萤火,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与冰冷,落在她冰冷麻木的指尖上。
林雀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眼皮,用尽了她残存的全部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细微的缝隙。视线模糊得厉害,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入眼并非郊野泥泞的枯草与阴霾的天空,而是一片陌生的、素净的青色帐顶。
帐顶的料子看着普通,却异常细密挺括,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特的草木清气,还有……若有似无的、极淡的冷冽气息,如同雪后松针。这气息很陌生,却又莫名地与记忆中那片沉郁的玄色衣角重叠在一起。
她试着转动一下眼珠,脖颈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尤其是右肩下方,那里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砸的剧痛,提醒着她之前发生的一切绝非噩梦。
“姑娘?你醒了?”
一个温和中带着一丝谨慎的苍老声音在近处响起。林雀艰难地将视线移过去,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老者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亮,此刻正仔细地观察着她的面色。他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药碗,苦涩的药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
林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水……”
老者立刻会意,放下药碗,动作麻利地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个温热的瓷杯,里面盛着清亮的温水。他小心地将林雀的上半身微微托起一点,力道控制得极好,并未过多牵动她的伤处,然后将杯沿轻轻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温润的水流浸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舒缓。林雀小口地啜饮着,贪婪地汲取着这生命的甘霖。温水入喉,稍稍驱散了那蚀骨的寒意和虚弱,也让她的神智又清明了一分。她一边喝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着这间屋子。
房间不大,陈设异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床,一桌,一凳,一个半旧的衣箱,墙角立着个小小的炭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散发出稳定的暖意,驱散了初春的料峭。墙壁是未经粉饰的土坯,地面也是夯实的泥地,打扫得倒还干净。唯一的窗子糊着厚实的桑皮纸,将外面的天光挡得严严实实,只隐约透进来一点模糊的亮色,让人无法判断时辰。
这是一个极其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是刻意隐藏的地方。绝非普通农舍,更不可能是任何一处她所知的府邸。那些追杀她的人……会找到这里吗?
“姑娘不必害怕,此处尚算安稳。”老者似乎看出了她眼底深处极力隐藏的警惕与不安,一边喂水,一边温和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老夫姓秦,粗通些岐黄之术。是……是此地主人吩咐照看于你的。你肩上的箭伤极重,又染了毒,万幸箭镞被硬物所阻,未曾伤及心脉要害,否则神仙难救。眼下毒虽已设法拔除大半,但伤口仍需静养,切忌乱动,以免崩裂。”
秦先生……此地主人……
林雀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沉郁的玄色衣角,冰冷的“麻烦”二字,还有那句“带回别院”的命令。是他!那个在雨夜荒郊、如同鬼魅般出现的玄衣人!
她停止了喝水,微微偏开头,避开杯沿。秦先生也不勉强,将水杯放下。
“此……此地是何处?”林雀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但语气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虚弱的平静。
秦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姑娘只需安心养伤便是。此地偏僻,少有人来,暂时不会有人打扰。”
答非所问。滴水不漏。
林雀的心微微一沉。这个秦先生,看似温和,实则谨慎。他口中的“此地主人”
那个玄衣人,将自己这个来路不明、身负追杀的重伤之人带回来,绝非出于善心。那句冰冷的“麻烦”和“筹码”,清晰地揭示了他的目的——利用。利用她这个活口,去追查那支不该出现的狼牙倒钩箭的来路,去探查她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
自己如今,是落在了一个更危险的人手中。前有不明身份的凶狠追兵,后有这意图不明的神秘“主人”……
林雀闭上眼,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父亲临终前忧心忡忡的叮嘱言犹在耳:“雀儿,京城风云诡谲,非我林家久居之地……账册……定要守好……”
她放在身侧、被薄被掩盖着的左手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确认着贴身里衣夹层中那硬物微小的轮廓依然存在。那是父亲以命相护的东西,也是林家可能万劫不复的根源。
肩头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此刻的虚弱无力。硬拼是死路,装傻充愣……在这等人物面前恐怕也毫无意义。对方显然不是能被轻易糊弄的善男信女。
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成为对方眼中足够有价值的“筹码”。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惊惶不安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强行凝聚起来的虚弱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她看向秦先生,声音依旧低弱,却努力清晰:
“多……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也请先生……代小女子谢过贵主人援手之德。”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艰难地续道,“小女子林雀……京城林记商行东家之女。此番……此番随家仆返乡祭祖,不想路遇强人劫掠……”她眼中适时地涌上浓重的恐惧与后怕,声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若非……若非贵主人与先生搭救……林雀早已命丧黄泉……”
她报出了身份,一个表面上合情合理、能解释她为何出现在京郊、为何乘坐商贾马车的身份。京城林记商行,确有其号,虽算不得顶尖巨贾,却也小有名气。返乡祭祖遇劫,更是寻常不过的说辞。她在赌,赌对方目前并未深查,或者……赌对方愿意暂时接受这个看似合理的“明面”身份。
秦先生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微微颔首:“原来是林姑娘。遭此大难,姑娘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且宽心休养,旁的事,待伤势稳定些再说不迟。”他语气依旧温和,但那清亮的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仿佛在说:哦,林记商行的女儿?知道了。
这丝了然让林雀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分。对方显然并未全然相信
或者说……
根本不在乎她表面上的身份。他关心的,恐怕只有那支箭,以及她这个人能带来的“价值”。
秦先生不再多言,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汤药:“姑娘,该用药了。此药虽苦,却是拔毒生肌、固本培元之物,于你伤势大有裨益。”
苦涩的药味再次弥漫开来。林雀顺从地微微张开嘴,任由秦先生小心地将那浓黑的药汁一勺勺喂入。药汁入口,苦得她舌根发麻,胃里一阵翻腾,但她强行忍着,没有丝毫抗拒。
喝药……
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活下去,才有机会看清这盘棋局,才有机会……将“筹码”的分量,握在自己手中。
一碗药喝完,林雀已是筋疲力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秦先生扶着她重新躺好,仔细掖好被角。
“姑娘好生歇着,老夫晚些时候再来换药。”秦先生收拾好药碗,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之际,林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地问道:
“先生……不知贵主人……如何称呼?救命之恩……林雀……没齿难忘……” 她眼中带着纯粹的、劫后余生的感激,还有一丝合乎情理的、对恩人身份的好奇。她要一个名字。一个能让她将那个冰冷的玄色身影具象化的称呼。
秦先生的脚步在门口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了一息,那苍老温和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提及某个禁忌存在的疏离感:
“此地主人……姓沈。”
说完,他不再停留,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又将门仔细地掩好。
沈。
一个简单至极的姓氏,却在林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在这大胤王朝的京城,这个姓氏只有一个含义——天家!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肩上的箭伤更让她如坠冰窟。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一个蛰伏的亲王?无论具体是谁,那个在雨夜荒郊将她捡回来的玄衣男子,竟是皇室中人!她卷入的,已非简单的商贾仇杀或劫掠,而是……深不见底的皇家权谋漩涡!
父亲那忧心忡忡的面容、那支淬毒的军中狼牙箭、那伙训练有素的凶徒……所有零碎的线索,仿佛被这个“沈”字骤然点亮,串联成一条指向深渊的引线。
林雀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窗外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惊骇与翻腾的思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沈……这个姓氏如同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在了她岌岌可危的命运之上。筹码?在这天家贵胄眼中,她林家这点分量,恐怕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一枚随时可以弃掉的过河卒。
肩头的剧痛似乎都因为这残酷的认知而变得麻木。她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听着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像极了她此刻命运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活下去。无论如何,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看清这盘由执棋者落子的、以人命为注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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