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宿州城门外。许云平骑着好久都没骑过的马,怀里拥着一个被狐裘裹得看不出人形来的席琼。席琼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雪白的绒毛之中,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又坐上马了,席琼别别扭扭的转了转腰,许云平随即在他的腰上轻轻拍了一掌:“老实点,别乱动。抱不住你掉下去了怎么办?”席琼更别扭了。
和一年半前一样,在疾驰的马上被许云平拥进怀里,那时的席琼只觉得身后的人聒噪烦人,又为将要多攒许多金银而隐隐期待着。现在同样的环境之下,席琼心境却不同往日。身后的许云平将动作放到最轻,让骑不惯马的席琼尽量觉得没那么难受。放在以前,他才没有这弯弯绕绕的细腻心思,如今是不同了,怀里揣着个金贵的宝贝,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了。
走了一个时辰,席琼也放下了那股子无谓的矜持,在不停歇的颠簸之中,困意席卷而来,。昨晚折腾到半夜,才好容易互通了心意,结果才抱着人睡了不久,就被喊起来上马查案。席琼满脸困倦,原本还憋着一股劲不往许云平身上歪,渐渐也坚持不住了,半眯着眼就往身后倒去。这倒是正中了许云平下怀。他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前靠了靠,手臂也收紧了些,好让人把整个身体都完完全全交付于他。
活了二十年,没人这样毫无戒备的依赖过他。在父兄眼中,他永远是需要被人护在羽翼之下的小雏鸡。这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让许云平格外新奇。他有些飘飘然起来,胸腔里像是被什么堵得满满的,又涨又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原来这就是爱人的滋味啊,许云平能觉出,皮肉之下的心脏,正随着耳畔的风声愈演愈烈。
席琼像是睡着了。好闻的药草味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涌进许云平鼻腔之中,而安睡的本人却无知无觉,兀自阖着眼,均匀的呼吸声随风而散。许云平手里紧紧攥着缰绳,思绪却不由自主越飘越远。他发现,自从察觉到自己对席琼不一样的情意之后,他总会这样,正做着事,心思就飘远了。想的无外乎是席琼的各色表情,身段,更多的是将来,更准确些的话,是和席琼的未来。
马上有规律的颠簸更容易催人酣睡。席琼睁眼时,他们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席琼身后与许云平紧贴的地方变得滚热,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那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温度。席琼一个激灵就清醒了。他居然觉得难为情起来。这在他人生中算是为数不多的几次。他揉了揉睡的迷蒙的眼睛,想悄无声息的直起身子,却被无比机警的许云平察觉。他微微往下低了低头,把唇凑到席琼耳边:“睡醒了?”
温热的呼吸全部喷在耳廓,低哑的嗓音像把小钩子一样直往耳朵里钻一路钻进心里,重重的留下了几道痕迹。席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嗯了一声,昂着头四下张望。许云平贴心解释:“还有几里路就到了,走了两个时辰,你睡了一个时辰。”
呼吸拂动着耳边的发丝,将脸弄得痒痒的,席琼十分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但又不愿承认地想贴许云平更近些。他抬起半边肩膀,蹭了蹭脸颊,随即伸出在狐裘中暖的温热的手,覆上了许云平手里的缰绳。其间不可避免地与许云平的手轻轻一碰。许云平顿时感觉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在相碰的肌肤上点了一簇火星,顺着经络传到了四肢百骸,周身都冒起了汗。
“到了吗?”席琼的声音被风吹散,听得不甚清晰。许云平勒住缰绳,把头搁在席琼的发顶:“到了。别急,我扶你下马。”
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的席琼无声翻了个白眼,在许云平下马后,学着他的样子也飞身而下,丝毫不等许云平反应。等许云平落地转身,巴巴地伸出手要等着接席琼下马,那人却早已站在了地上,轻飘飘拂了拂衣摆,然后颇为自得的瞥一眼许云平,那意思是,看我,不用你扶,自己就可以下来!
许云平“哟”了一声,支着手站在原地,带着赞许和不可置信的眼神上下扫了扫席琼,说:“没看出来,还挺厉害的,这么高的马,一下就跳下来了!”席琼更觉得受了轻视,仿佛许云平是在讲什么笑话,他用手指着身边打响鼻的马,绕着它走了一圈,指指点点:“这马一共才多高?我是比你小了点,但我今年也十七了!我还不能自己下马了!”
许云平忍俊不禁。他收回准备接席琼的那只手,转而握上席琼满空中飞舞的手指,顺势就将整只手包进手心,不管那人怎样挣扎,都不再松开了。
席琼一张脸涨得通红,许云平像是看见什么奇景,稀罕的凑上去左右看看,然后还要调笑两声:“这是怎得了,脸这样红?”席琼嘴硬:“狐裘太厚了,热。”许云平笑得跟只狐狸一样:“这样啊,那等完了事,回屋我给你脱。”席琼终于忍无可忍,用力一把把许云平的手甩脱,攥着狐裘的系带好一会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剜了许云平一眼,通红着脸落荒而逃。
许云平笑出声来,怕人真生气了,忙挽留:“好了不逗你了,回来跟我一块走。待会找不到你了。”席琼充耳不闻,自顾自顺着小路往前走,许云平见喊不回来,也就作罢。赶紧就近找了棵树拴好马,紧跑了两步,追到人身边,引着人往正路上走。
许云平一早就打听到曹家原籍曹家庄,当地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姓曹,只是庄子上的人世代都以务农为生,曹员外家原本也只是平平常常的农民。“后来有一天,全都不一样了。你猜怎么了?”许云平故意吊席琼的胃口。席琼不为所动:“后来有一天,曹家的老爷子下地的时候,从地里一下刨出来一箱金银,发了家。然后就送老大去念私塾,老二不爱念书,就留在家里当了个土财主。”他说完,在许云平讪讪的表情中斜睨他一眼,解释道:“你忘了,我才是住在这里十几年的那个。十里八村发生的事,我都有耳闻。”
“啊……我忘了这茬了。”席琼终于扳回了一城,笑容慢慢浮上脸庞。许云平见他这样,一点被驳了面子的尴尬都没有,反而自喜于把人给逗笑了。
“老乡,您知道曹员外家怎么走吗?我们是他远房亲戚,许多年不来走动了,忘了路在哪了。”席琼路上拦住了个老头,在他狐疑的眼神中,不动声色塞过去了一锭银子——这还是跟许云平学的。罪魁祸首就在旁边看着,澄澈的眼珠中浮现出丝丝玩味的笑意。那老头接了银子,也不再想这是哪门子来打秋风的亲戚,热络地一拍席琼肩膀,说:“我知道,跟我来!”
老头虽然年迈,但因为常年做农活的缘故,在土路上走的健步如飞,席琼紧赶慢赶才堪堪跟上老头的脚步。他见老头放下了疑心,于是试探着打听:“大爷,您在这住了好些年了吧?”那大爷边赶路边回应,声如洪钟:“当然了,我们家祖祖辈辈就住在曹家庄。哦,你们要找的曹员外,也是这样。”席琼紧接着又问:“哎哟说起我这位远房堂叔,可是没想到啊。当年我那么一点点的时候跟着我爷爷奶奶来走过几次亲戚,他家那时候还没发达呢。没想到才过了十几年啊,他家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那大爷听了这话,也是唏嘘:“谁说不是呢。当年大家都是一样穷,谁又能想到这老癞子竟然能走这么大的运,平白捡了好大一笔钱呢!”“害,咱们庄上的人就没有再往那块地里刨刨的,兴许那地里还有呢!”许云平故意把话往上引,他总觉得这传闻奇怪,那地种了那么多年,怎么就平白多了一箱金银呢。
谁知那大爷一脸疑惑:“什么地?”席琼忍不住:“就我堂叔刨到金银的那块地啊。”老头恍然大悟,挠了挠自己打了绺的花白头发,说:“真是越传越离谱。你那堂叔可不是捡了一箱金银回去,而是捡了个大贵人回去!”“这您可得给说道说道了。”许云平和席琼对视一眼。他们已经十分默契了,就凭这一句,已经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那天曹老癞子下地的时候,看见地里躺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怕人死在自己地头上不吉利,就把人拖回家,找了大夫给看病治好了。结果那个人家里可有钱了,写了封信让曹老癞子的大儿子送进城去,转头就提回来一大兜金银财宝。”席琼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这样啊。”
说话间,曹家老宅已经到了。席琼辞谢了大爷,待大爷走远后,和许云平一起闪身躲到了门口的大榕树后面。
这时到了吃早饭的点,曹家飘出来袅袅炊烟。席琼拍了拍胸脯,然后责怪地看了一眼许云平,后者不自在的挠了挠鼻头。“还好没贸然进屋。你打探消息时都没打探清楚,这曹老爷子根本没跟儿子进城里张家的宅子住。”许云平自知理亏,没敢接茬,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席琼的头。席琼那点子不快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咳嗽声由远及近,门突然打开了。席琼往后躲了躲,刚好撞到许云平的胸口上。不过两人这时候都没什么心思管这些了,因为走出来的人,正是曹老爷子。席琼悄悄跟许云平咬耳朵:“果然是个癞头哈。”许云平不知道说什么了。
曹老癞子手里拄着拐杖,腋下夹了个小凳子,颤颤巍巍开了门,在门口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把拐仗靠墙一放,掏出腋下的凳子,舒舒服服坐了下来。
许云平长久住在京中达官贵人之间,不知道曹老癞子这是要干嘛,但席琼很熟悉,他耐心给许云平小声解释:“乡下老头都爱这样,在墙根底下晒太阳。他们太老了,下地已经干不动活了,只能靠晒一天的太阳来打发时间。”
许云平点了点头,用眼神问席琼,下一步该怎么走。席琼回了他一个“放心”的表情,志得意满地走出了树后,在许云平颇为惊愕的眼神中直冲曹老癞子而去。
曹老癞子正闭着眼等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眼前突然蒙上了一道黑影,他疑惑地睁开眼,却见面前站了个一身素衣、裹着厚厚狐裘的少年。那少年见他看过来,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自己的阳光被遮挡了,曹老癞子心里还有些生气,可被这样阴恻恻的笑容一看,顿时气都不敢撒了。
席琼还维持着自认为十分和蔼可亲、能让每一位老人感到温暖的微笑,对地上漂浮的土粒毫不嫌弃,蹲在了曹老癞子面前,与他对视:“老人家,我是从北边来的,走了许久口渴难耐,想问老人家讨口水喝。”曹老癞子这才回神,眼睛瞥向席琼不染纤尘的厚重棉靴,还有整齐的像刚穿上要出去相亲的衣冠,狐疑的拖着板凳往后退了几步。
席琼有些尴尬,忍不住扣起了袖口的云纹银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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