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风雪更急。
罗成未着甲胄,只披一件玄色大氅,踏着积雪,无声地来到秦王府邸最深处,李世民的书房外。他屏退了所有侍卫,推门而入。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李世民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纷飞的雪幕,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罗成踏入书房。带着一身寒气,如同归鞘的剑。李世民转身,两人目光在空中碰撞。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沉重的死寂。无需言语,两人都心知肚明。紫金关,是他们共同选择的、无法回头的绝路。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死寂。
罗成的眼神,如同深冬的燕山雪原,冰冷、澄澈,映照着李世民眼底翻涌的痛楚、愧疚与那不容置疑的帝王决绝。
罗成在李世民面前站定。
眼前这个男人,是唯一能触动自己冰封心湖的知己,是唯一能承载自己乱世理想的曙光,是瓦岗结义血誓最终追寻的答案!唯有这样的铁血与心术,才能终结这混沌乱世,铸就海清河晏!
他伸出手,捧住李世民的脸颊。指尖冰凉,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肌肤,李世民身体一僵。
罗成俯身。
冰冷的唇,带着风雪的气息,印上了李世民的嘴唇。
这个吻,不狂暴。绵长、深沉,带着一种温柔与绝望的眷恋。
这是一盘以天下为局、以人心为子的棋。所谓知己,我知你胸中丘壑,懂你帝王心术下碾碎一切的必然!
而我……选择与你并肩,终结这乱世。
李世民的心被这冰冷却深沉的吻狠狠攫住!巨大的痛楚与一种被理解的战栗席卷全身。他几乎要沉溺在这最后的温存里,手臂下意识地抬起,要将眼前这捧即将融化的冰雪紧紧拥入怀中。
罗成却猛地将他推开!力道决绝!
李世民扑上前来,疯狂的撕扯他的衣衫。
哑着嗓子声音颤抖:“公然,给我留一点念想…”
情是真的!
思念刻骨是真的!
想要那人在身边,看江山如画的渴望…也是真的……
一口冰冷的唾沫,带着唇齿间残留的、属于彼此的气息,狠狠啐在李世民脸上!
“李—世—民,你不配!”
罗成转身,掩住撕碎的前襟。玄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背影挺直如永不屈折的寒枪。他大步走向门外翻涌的黑暗与风雪,再无留恋。
“公然——”
就在这一声哀恸至极的呼唤即将被风雪吞没的刹那,罗成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钉在李世民的心上:
“二郎,我等着看你碾碎了所有换来的贞——观——盛——世!”
雪地上那串孤独的脚印,在风雪的蚕食下渐渐模糊,最终与苍茫大地融为一体。
远处丝竹声响,穿过层层飞雪,隐隐传来有伶人吟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武德五年冬,紫金关外。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着残破的关墙,发出呜咽般的嘶鸣。刘黑闼叛军的黑色旌旗如乌云蔽日,层层叠叠,喊杀声、战鼓声震天动地,如同无数恶鬼在咆哮。
一人,一骑。
白袍早已被征尘与血污浸染成暗褐,亮银甲胄遍布刀痕箭创,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寒芒。他□□的照夜玉狮子口鼻喷着血沫,四蹄如风,踏碎一路冰霜,硬生生在叛军如潮的阵线上撕开一道血色的缺口!
枪影如龙,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寒星点点,带走无数亡魂。他像一柄燃烧殆尽的绝世神兵,带着最后的、玉石俱焚的锋锐,义无反顾地刺向那无法撕开的铁幕。
“好厉害的枪!决不能放他回城!”
城楼之上,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并肩而立,李建成一掌击在城楼栏杆上,手指狠狠扼紧。
那抹刺目的白色在黑色狂潮中左冲右突,血染征袍,如同怒海狂涛中一叶随时倾覆的孤舟,硬是杀到了城下。
李元吉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声音带着戏谑的恶意,在寒风中清晰传下:
“罗先锋神勇!然叛军狡诈,恐有伏兵尾随!为大局计,容我等稍作探查!”
提高声音喝到:“坚守城门!” 手一挥,城头守军竟将擂木滚石推至垛口,冰冷的锋刃,对准了城下浴血奋战的战将。
前无生路,后是绝渊!
罗成猛地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发出一声悲怆的长嘶,用尽最后的气力,载着它的主人,决绝地冲向关外唯一看似平坦的方向——那片被薄薄初雪覆盖、实则暗藏杀机的淤泥河滩!
叛军的狂呼嚎叫如海啸般涌来。
“陷马滩!他进了陷马滩!” 刘黑闼军中爆发出狂喜的呼喊。
马蹄踏入看似坚实的浅滩,瞬间深陷!冰冷的、污浊粘稠的淤泥,死死缠住马腿,拽住他的银甲!照夜玉狮子发出绝望的悲鸣,奋力挣扎,雪白的鬃毛在泥沼中徒劳地飞扬,却越陷越深,直至泥浆齐腹!
“放箭——!” 刘黑闼军中,一声令下,带着残忍的快意。
“嗡——!”
弓弦震响,遮天蔽日的箭雨撕裂了阴沉的天幕,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倾盆暴雨,朝着淤泥河滩上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疯狂倾泻!
罗成挺直了脊梁,仿佛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苍穹。他不再看那飞蝗般的箭矢,而是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花,落在他沾满血污的脸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奇异地亮了起来,穿透了层层雨幕,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看到十五岁那年琼花宴上,少年李世民眼中惊艳的眸光;看到十九岁玉玺会上,那震耳欲聋的心跳;看到洛阳病榻前,那描绘着“贞观之治”的炽热眼神;也听到了不久前的天策府,那撕心裂肺的“公然——”
“二郎……”一个极轻极轻,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消散在呼啸的箭雨中。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解脱。
下一秒,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箭镞,无情地贯穿了他的身体!
噗!噗!噗!噗……
利刃撕裂血肉的声音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一支、两支、十支、百支……数不清的箭矢狠狠扎入他的胸膛、手臂、腰腹、大腿!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在他素白破碎的征袍上炸开,又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晕染、流淌。
他身体剧烈地一震,随即僵住。手中的银枪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脱手坠入腥臭的淤泥中。箭矢无情地亲吻着这具曾令突厥闻风丧胆的躯体,撕裂着曾令洛阳琼花失色的容颜。血花在冰冷的泥沼上朵朵绽放,刺目惊心,迅速将周围的雪与泥染成一片绝望的暗红。
那双曾照亮过无数人、也曾为李世民描绘的盛世蓝图而燃起希望的眼睛,依旧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飘落小雨的天空。雨水冲刷他脸上的血污,却冲不散那凝固在眼底的、最后的、复杂的光芒。
寒风呜咽着卷过淤泥河,吹起几片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落在罗成渐渐冰冷的身体上,覆盖住那些狰狞的箭羽。一代名将,陨落于这片肮脏的泥沼。至死,未曾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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