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漱月楼内丝竹不绝，娇声软语一片，靡靡奢香闻着便叫人酥软了半边身子，楼台之上唱着一出《思凡》，台上的小尼姑色空扮相窈窕，身段出挑，一把好嗓子勾人：“……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热如火……”
方知节倚在栏杆上看得有些入迷，却见门口隐有乱象，不由皱起了眉，正欲寻人问上一番，又在意图闯入的人身上瞧见眼熟的家仆服饰，当即神色一变，转而去敲房门，来不及等其中人的应答便推门而入，语气微沉：“出事了。”
雅间里的几位家主都止住话头，齐齐看向门口，楚家主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开口：“发生了何事？”
家仆尚且来不及通风报信，便有官兵将漱月楼围得密不透风，奢锦攥着手帕心头一跳，蹙眉看了眼三楼，神情晦涩。
领头的正是林生，客客气气地对着奢锦点头致意，语调温和：“奢锦娘子。”
“大人这是？”奢锦笑意盈盈迎上去，在心中思忖着，林生后面的兵马司林统领有些焦躁地握着剑柄，松了又合合了又松，奢锦稍稍抬眼望过去，心念转圜间好几番揣测掠过脑海，林生微微一笑，温吞地开口说道：“江南司那头出了些情况，听闻管事的几位大人尚在此处，便来寻几位大人拿个主意。”
奢锦闻言稍作退开，林统领下意识抬眼看向三楼的方向，心中不安，林生却似毫不在意般，撩了衣袍上楼，林统领只得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朝着三楼的方向走。
笙歌丝竹声断，被搅扰的客人们大都探出来瞧瞧外间情况，林生神情自若，坦然地拾阶而上，身后的林统领反而将唇抿得很紧，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有些泛白。
雅间里的几位家主仍旧是气定神闲。
楚家主面色如常地低头喝了口茶，眼见二人上楼来，神色也并无太多波动，倒是林家主稍稍挑眉看着二人，指尖摩挲着茶盏，同一旁的吴家主交换了个眼神。
苏家主捂着嘴闷声咳嗽着，苏院长忙不迭递过去一盏温茶，方家主拧着眉，扫了一眼林生，又侧目去看方知节，方知节面色古怪地看着林生，到底是沉不住气，先一步开了口：“怎么是你？”
方家主重重咳嗽一声，警告般瞪了一眼方知节，方知节自知失言，默默闭上嘴往方家主身后挪了挪。
“诸位大人夜安。”林生没有理会方知节的诘问，转而对着雅间里众人先问了声好，这才不紧不慢地看着那几位江南司的官员笑了一笑，语气温和轻软又暗藏锋芒：“江南司涉嫌插手科举取录一事，现已被江南兵马司查封，还请几位大人走一趟了。”
楚家主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放下手中茶盏终于开了口：“此等要务我等自然配合，只是不知，你奉的，是哪位大人的令，可有甚么凭证？”
林生弯了弯唇角，将那半块虎符摸出来，语调轻缓又掷地有声：“自然是，天子来使，御令钦差的令。”
林家主神色微变，惊疑不定间被吴家主轻轻碰了碰衣袖，勉强维持住冷静，听得楚家主意味不明的一声笑，随后是他起身的动静，嗓音轻慢：“那这位大人还真是舟车劳顿，尽心竭力啊。”
雅间里的一众人都随之起身，林统领在接触到楚家主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时，有些仓皇地低下头，闷不吭声走在前方带路。
江南司灯火憧憧，官兵们忙忙碌碌地将名册一箱一箱地搬出来，就着烛光谨慎地翻阅着，后院厢房几人一间隔开，最大的厢房内却还留有小吏侍候，端给几位家主的茶都是上好的碧螺春。
“这般大动干戈，若是查不出甚么东西来，可是不美。”楚家主抿了一口茶水品味了一番，“怎么还是去岁的陈茶，今年的新贡倒是藏着掖着了？”
“楚兄又不是不晓得他们的德行，多半是私下分了吧，”苏家主连碰一下茶盏都吝啬，手撑着太阳穴半合上眼，语气寡淡又似乎有些倦累，“这等做手脚的还少么，何必同那些个计较。”
苏院长坐在一旁有些心绪不宁，方家主多饮了两口茶，朝着方知节使了个眼色，方知节识趣地开口问道：“楚伯，您觉着这可有遗漏？”
“能查出个甚么来，不过做些无用功罢了，”回答他的却是苏家主，懒散地拢了拢衣襟，语气有些含混，“不若问问林家主，这位天子来使，御令钦差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不软不硬的话语听得林家主有些不悦，生硬地开口：“既是陛下亲派，还由得我等窥伺行踪？”
吴家主出声给他打圆场：“左右不过在此耗费些时辰，聊这些作甚。”
林家主哼了一声，别过脸自去打量厢房内的陈设，吴家主见他如此，暗叹一声将茶盏推过去些许，心中却也思量起这位天子来使的身份，左思右想间倒也理不出个头绪，方家主见气氛不对，索性低头饮茶，也不再出声，厢房内一时沉寂下来，只有苏院长像是坐立不安般，拿衣袖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珠，脸色略显苍白。
外间正堂之中，名册一卷卷摊开铺陈在地，林生皱着眉翻看着名册，面色阴沉如水，目光似淬了寒冰。
林统领踏进正堂，稍稍抬眼看着林生低声开口：“大人，江南司中，未有您说的那些名册，您看……”
林生叩着桌面并不开口，只盯着面前的名册，从唇齿间溢出一声嗤笑，压着嗓子吐出一句：“当真是好手段。”
林统领心下一紧，垂眸掩去眸中暗色，提醒道：“各方家主还在后院厢房，若无所得，只怕不能久留……”
林生冷淡地瞥他一眼，林统领噤声低头，不敢多言，夜间的穿堂风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林生看着手下挑不出错漏的名册，闭了闭眼，有些心烦意乱。
片刻的沉寂过后，林生合上名册，迈步跨出正堂，林统领迟疑着跟上，林生从门口守卫着的官兵手中拿过灯笼，径直朝着后院走去。
后院厢房内的静默被推门声打破，林统领局促地站在门口，声音低沉：“林家主，请。”
林家主默不作声地搁了茶盏，临出门前睨了一眼苏家主，撩了衣袍跨出厢房，林统领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厢房门再次合上，苏家主淡淡出声，语调轻慢：“给我换盏热茶来，别拿那等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敷衍我。”
留候的小吏着急忙慌地上前，将苏家主面前那盏茶端下去，苏院长被这番动静惊回神，拿起自己那方茶盏囫囵咽了几口，还是没能压下心里的那点燥意。
苏家主有些不悦地看他一眼，像是想说什么但没有出口，好在小吏奉了新茶上来，苏家主揭开茶盖瞧了一眼，见是太平猴魁，这才勉强饮了一口，将茶盖扣回。
林生坐在另一间厢房内，见着林家主后进来，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开口：“林家主，那位大人要的只是那本名册，您大抵也不想摊此趟浑水，不若与吴家主尽早抽身，省得被牵连其中，一并清算，您说呢？”
林家主上下打量他一眼，径自坐下来，语气微冷：“林大学士尚且还在途中，这位大人又是何许人物，竟要越过林大学士抢先行事？”
林生目光浅淡地看着他：“总归是您开罪不起的大人物，林家主何必刨根问底惹得那位大人不高兴呢？”
林家主闻言却并不买账：“不敢露面见人，只叫你这等微末之人拿着鸡毛当令箭，谈何取信？”
“林家主慎言。”林生不欲同他多费口舌，“那位大人自有安排，您只需要配合大人行事……那本名册被放在何处？”
林家主冷笑一声：“不必唬我，什么名册，我也并不知情，横竖江南司名册众多，你有这等闲心雅致，只管去翻就是，若是无有发现，将我等扣留在此，只怕是师出无名。”
林生眸色微沉，林家主自顾自坐在一旁，大有一副不打算再开口的模样。
林大学士无疑是林家的倚靠，陛下特派他前往江南负责此事，林大学士很大可能会对林家轻拿轻放。
眼下江南司暂且查无所获，五大世家又势力盘踞，虽凭虎符调动江南兵马司封查江南司，也只是出其不意，若是深究起来，无疑是现成的把柄，更何况此事却由林大学士接手，待林大学士到来江南，想要清算也顺理成章。
林生思及此处，忽地有些怔愣。
如此大动干戈，倘有错漏岂不是难以收场，除非封查江南司，本就不是为了那本名册，而且……
声东击西。
林生紧盯着林家主，轻声开口：“名册不在江南司？”
林家主反而有些茫然，坐直了身子发出一声疑问：“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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