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了点小雨,赫连衍撑了把油纸伞走在宫道上,伞面上绘着的白雪红梅意境十足,笔触细腻,伞骨下坠着正红色穗子,被人勾在指间漫不经心摩挲着。
赫连衍踏进长春宫的时候,萧尚君正在喝药。
约莫是昨个儿吹了冷风,今早起床时萧尚君便有些咳嗽,红烛半点不敢怠慢地请了太医,太医诊了脉,说是有些风寒,开了方子熬了药,萧尚君也习惯了,微微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红烛递过去一碟蜜饯,萧尚君捻了一颗在指尖,却没吃,抬眼看向赫连衍,语气轻软:“辰侯来的正好,可要与本宫一同用膳?”
一旁的宫女接过赫连衍手中的油纸伞撑开,放在火盆边烘去伞面的水汽,赫连衍走近两步,微微笑了笑:“既是长公主相邀,岂有推拒之理?”
红烛麻利地支使宫人摆膳,萧尚君素来吃得清淡,用的也不多,摆上来的不过一道万寿羹与楚夷花糕,赫连衍面前摆着素炒冬笋,芙蓉蟹斗,瑶柱火腿汤,与一碗胭脂米。
二人吃过早膳,挪至偏殿开始商讨春闱试题,偏殿里早已备下了笔墨纸砚与四书五经,萧尚君执起一支湖笔,红烛在一旁研墨,赫连衍翻阅着典籍,时不时在其上圈圈画画,殿内一时只剩书页翻动声与呼吸声。
赫连衍倚靠在软榻上,正拿着一本《诗经》翻阅着,忽地出声念道:“溱与洧,方涣涣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萧尚君微微抬眼看他,对上那人含笑的眼眸,忽觉有些目眩神迷,赫连衍轻笑一声:“荣昭以为这首诗如何?”
萧尚君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春秋》放下,语气浅淡地开口:“那此次的春闱诗作,就以赠芍药为题。”
赫连衍心情颇好地勾了勾唇角,转而去翻《九章算术》,不动声色地勾了两道难度不高的题目。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偏殿内宣纸铺陈一地,深深浅浅的墨色晕染其上,萧尚君伏在榻上浅寐,身上披了一件云白色外袍,一旁的赫连衍悬腕提笔,飘逸的行楷勾转间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萧尚君朦胧间向赫连衍那边靠了靠,赫连衍偏头看她一眼,放轻呼吸,眉眼柔和地看着正睡着的人,轻轻将外袍下拉些许,让她能透透气。
殿内的熏香味道并不浓郁,倒显得她身上那股苦药香格外明显,赫连衍心念一动,微微俯身凑近,有些贪恋地描摹着她的容颜,无端觉得此刻岁月静好。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重新钻研起春闱试题,时不时看她一眼,又低头继续勾画试题。
腿上突地一沉,温热柔软的触感,赫连衍移开典籍,对上她乌黑柔顺的发顶。
萧尚君枕在他腿上睡得很沉,呼吸清浅,赫连衍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发丝,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天色渐晚,红烛进来点烛时瞧见这一幕,不免有些惊愕,随即又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过去,准备点上蜡烛。
赫连衍将手虚掩在萧尚君耳上,声音放得很轻:“挪远一些,莫要晃着你家主子。”
红烛恭顺地将烛火拿远,赫连衍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将她身上的外袍拢紧了些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像是某种安抚。
萧尚君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等她迷蒙地睁眼时,窗外夜色已然深重,她靠在赫连衍怀里,身上还盖着他的云白色外袍。
满地宣纸已经收走,笔墨归位,赫连衍正翻看一本《中庸》,见她醒来,语气温和地开口:“荣昭睡足了么?”
萧尚君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红印,略略醒了醒神,微微颔首问道:“春闱试题已出完了?”
“嗯。”赫连衍伸手拂开她额前碎发,温声回答道,“已命人送去陛下那里了。”
萧尚君从他怀里起身,语调带些刚睡醒的慵懒,“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吧。”赫连衍合上书,“二更天才过,大概已经宵禁落锁了。”
萧尚君抬眼看他,语气淡淡:“辰侯的意思,是要在本宫寝殿留宿了?”
“若我应是,荣昭当如何?”赫连衍含笑看着她,语气悠然。
萧尚君理了理衣袖处的褶皱:“横竖你我有婚约在身,早晚要做夫妻,留宿一晚,也未尝不可。”
赫连衍失笑:“我还是莫要坏了荣昭名声才是,不过戌时而已,回辰侯府也来得及。”
萧尚君拢着那件云白色外袍,踩在兽皮地毯上,闻言轻笑一声:“本宫还以为,辰侯乐意之至。”
赫连衍走近两步:“荣昭这算是挽留我?”
萧尚君微微睨他一眼,没答话,却扯了扯身上的云白色外袍。
赫连衍低笑一声:“那,我便在长春宫偏殿留宿一晚?”
萧尚君眼中流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转身吩咐一旁的红烛:“着人侍候本宫与辰侯洗漱吧。”
红烛领命退下,须臾后带着宫婢端着温水巾帕走进来,服侍二人洗漱更衣。
萧尚君踏入内殿前,回身望了一眼赫连衍,目光流连在他劲瘦的腰身,随后朝着红烛嘱咐一句:“多给偏殿添些火盆和衾被。”
赫连衍挑了挑眉,含笑开口:“荣昭这是心疼我?”
萧尚君没理他,走进内殿,红烛放下纱帘,重叠的纱幔遮掩了其中人的身影,叫人看不分明。
赫连衍慢悠悠踱步进了偏殿,红烛抱了一床锦被踏入,恭顺地垂着头:“辰侯可要再添一床衾被?”
赫连衍本欲回绝,却嗅到一点浅淡的苦药香,凑近两分,熟悉的馨香萦绕上来,不由愉悦地笑起来,将那床锦被接过来,对着红烛语气随意地开口道:“本侯自己来就是,你回去伺候你家主子吧。”
红烛福身退下,赫连衍将锦被展开盖上,躺在床榻间,望着顶上的祥云纹闭上眼。
一夜好眠。
萧尚君醒来时,赫连衍已经离开长春宫去上早朝了,红烛照常伺候她起身,摆膳时赫连衍又回到了长春宫,萧尚君夹起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看了他一眼,示意红烛替他加了一副碗筷。
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人吃完了早膳,红烛奉了两盏花茶,萧尚君刮着茶沫,问道:“辰侯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赫连衍状似无奈地看着她:“陛下今日朝会上申饬我,问我为何还不同长公主殿下商定婚期,我便诚惶诚恐前来向长公主殿下请罪了。”
萧尚君抿了一口茶水淡声开口:“辰侯想好将婚期定在何日了?”
赫连衍轻笑着摇摇头:“原想着四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可若是追查舞弊一事,大抵得去一趟江南,只怕赶不及,荣昭可有想法?”
萧尚君抬眼看他:“钦天监有言,下月十六,诸事皆宜。”
赫连衍摩挲着茶盏,指尖微蜷,点头应道:“好。”
萧尚君低头啜了一口花茶,赫连衍望着她,目光落在她水润的唇瓣之上,喉结微微滚动,倏尔移开视线,掩饰般端起茶盏,微微仰头咽下茶水,努力平复内心的悸动。
萧尚君放下茶盏,问道:“明日就是春闱,辰侯打算如何行事?”
“仓促加开一门九章,已有诸多学子不满,”赫连衍思忖着,“我已派人暗中盯紧经手此事的官员与学子,只是如今大抵已有些打草惊蛇,若是明日试题一出,那些人就该明了事迹败露,所以今夜,我会去贡院守着,若有动乱潜逃者,杀鸡儆猴为先。”
萧尚君颔首,又道:“寅侯身为京兆尹负责巡考一事,辰侯可有通晓于他?”
“自然。”赫连衍挑了挑眉,“贡院多半要内部生乱,我已嘱咐他多添人手以防不测。”
“勿要惊扰到其他考生才是。”萧尚君摩挲着茶盏,“春闱三年一届,若是因无妄之灾落榜,倒是可惜。”
“若是连这等变乱都经不住,何须走仕途一道,”赫连衍淡声开口,“既要为官,就该做好觉悟。”
萧尚君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一瞬,才道:“辰侯觉得,为官之道,最要紧的,是什么?”
赫连衍抬眼看她,眼中情绪复杂,斟酌着开口道:“为官之道,必是为民。为君之道,必是用官。”
萧尚君忽地笑起来:“君臣鱼水,君臣佐使,辰侯当真是,出乎本宫意料。”
赫连衍轻轻叹息一声:“荣昭,一朝天子一朝臣。”
萧尚君微微抬眼看他,姝丽的面容上神情寡淡,黑沉的眼眸里无悲无喜。
赫连衍凝眸看她,眼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心疼。
一朝天子一朝臣。
先帝萧折其实算不上多昏庸。
相反,他是承国史上,难得做到了开疆拓土扩大版图的君主。
萧折作为嫡长子,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是个再合格不过的太子,只是本性很疯,行事不计后果,偏执得惊人。
好在这把嗜血的刀被当时的太子妃,后来的先皇后白汝把控住了刀柄。
白汝出身成谜,在萧折十七岁大败戎狄,将承国版图另拓六座城池,班师回朝的路上,被萧折一见倾心虏回京城,非她不娶。
碍于萧折的行事作风,满堂文武与他父亲对此也无从劝阻,萧折如愿与白汝成亲,婚后四年不曾诞下子嗣,流言四起之下,萧折生母逼走白汝,萧折一怒之下武力逼宫,将传言者尽数斩杀,软禁父亲与生母,倾尽举国之力寻找白汝。
折腾了半年后,萧折听闻海外有白汝的消息,丢下朝政给老寅侯与辰侯,亲自出海,将白汝接回,只是白汝身体日渐不好,勉强生下萧尚君以后不过三年就与世长辞,此后萧折彻底疯魔,这把嗜血的刀再也没有了束缚。
萧折在位的二十年里,大兴土木,独断专权,滥杀成性,官员更换频繁,除却有从龙之功的老臣和老牌世家,几乎未有幸免。
直到萧错登位,少年天子,长公主代政,被压抑狠了的朝臣终于缓了口气,开始了势力培养与党伐之争。
以何丞相为首的文官与以秦太师为首的武官各成一派,经历过萧折的暴政,文官与武将的冲突隐隐浮现,文官以为国库空乏,又历经过几回战乱的情况下,应当平和发展,武将却觉得戎狄外患尚且未解决,不应缩减军费,两方争执不下。
近些年萧错渐长,于朝政一事上有了自己的见解,萧尚君虽常年病弱,但辅政一事上却不曾落下,即使老朝臣轻易不得撼动,但新臣子也源源不绝,何况秦太师年岁又高,温老将军也将请辞告老,武将一派逐渐显出一点颓态来。
萧错也不是那等没有野心的君王,君臣更迭在所难免。
此次春闱,便是萧错正儿八经的亲选新臣,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等事,摆明了就是一场新君与老臣之间的博弈。
萧尚君不确定是文臣派系的手笔还是武将一脉的设计,亦或者二者皆有。
想到这里,萧尚君有些烦闷,错综复杂的朝堂命官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萧折在位时雷霆手段,以杀伐止官员党派勾结,随性妄为,有效但过于粗暴,萧错却没办法这般继续行事,以至于朝廷党派林立,各自观望打压,很令人头疼。
赫连衍给她斟了杯茶,语气和缓地开口:“荣昭,歇一歇吧。”
萧尚君垂眸看着彩陶茶杯里澄黄通透的茶汤,伸手接过,淡淡道:“歇多了,怕起不来。”
赫连衍温言开口道:“今个儿白日里歇一会儿倒是无妨,此间夜晚同清晨才是正要清醒的时刻。”
彩陶茶盏轻磕在紫檀木桌面上,茶汤轻晃,波纹散乱,搅碎一汪澄黄。
萧尚君收回手,语气浅淡:“本宫还是喜欢青白釉。”
赫连衍闻言轻笑一声:“我那儿青白釉没有,天青釉倒是有一套,荣昭若是中意,我晚间差人送来。”
萧尚君看了他一会儿,将那盏彩陶茶盏端起来,啜饮了一口,复又放下:“那本宫便静候辰侯佳音了。”
赫连衍低笑一声:“荣昭应当不会失望。”
萧尚君目送他走出长春宫,坐在原处敛眉,饮尽了那盏茶。
夜风习习,北定贡院灯火通明,锣鼓声铿锵,声声入耳,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官吏提着灯笼,对着川流不息的举子们扬声道:
“鱼跃龙门来!”
春闱,入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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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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