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校园里一片静谧的倦怠。然而，在沈璃与江砚共处的空间里，某种东西却悄然复苏，像惊蛰后的第一声虫鸣，细微，却不容忽视。
那幅最终悬挂在优秀作品展示墙C位、采用了“优化版”暖色调的油画，为江砚赢得了一座小小的奖杯。但对他而言，比奖杯更重的，是沈璃在颁奖典礼结束后，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他面前，极其平淡地说出的那句话：“色彩运用比草图阶段更成熟了。” 然后，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流程般，将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递到他手里——他注意到，瓶盖已经被提前拧松了一圈。
江砚握着那瓶水，看着沈璃转身离开的、依旧挺直却似乎少了些紧绷的背影，感觉心底某个角落，被一种温热的、妥帖的东西缓缓填满。
周末的午后，书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条铅笔界线依然在，但江砚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刻意约束画具的摆放，而沈璃那边，紧挨着界线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江砚常用的、型号各异的素描铅笔。
沈璃正在刷一套新的竞赛卷。江砚则在对着一幅新的画稿发呆，画布上是一片深邃的、尚未点缀星光的夜空。他几次偷偷抬眼去看沈璃，对方戴着眼镜，眉心微蹙，沉浸在题海中，指尖夹着的薄荷糖许久未动。
“那个……”江砚终于忍不住，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沈璃的笔尖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这已足够让江砚鼓起勇气。
“我画了幅新的，”他指了指画布上的夜空，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忐忑，“感觉……有点空，不知道加点什么好。”
沈璃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道界线，落在未完成的画布上。那片浓郁的蓝黑，让他想起无数个独自刷题的深夜。他沉默地看着，没有立刻给出“构图建议”或“色彩平衡”之类的理性分析。
江砚的心微微提起。
然而，沈璃只是摘下了眼镜，用指尖轻轻按了按鼻梁，然后站起身，走到了江砚的画架旁。他没有越界太多，但距离已经近到江砚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带着点书卷和薄荷的气息。
“为什么是夜空？”沈璃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比平时更低。
江砚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就……觉得晚上很安静，好像什么都可以想，也什么都可以不想。”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而且……星星很亮。”
就像你一样。这句话在他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说出口。
沈璃的目光从画布移到江砚低垂的、睫毛轻轻颤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重新看向那片夜空，仿佛能透过浓重的色彩，看到作画者心底那片同样未被点亮的、带着些许迷茫和巨大期待的空间。
“星空的观测，”沈璃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浸入了一丝夜风的温和，“需要避开光污染。最亮的星，不一定在最近的位置。”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天文事实，目光却缓缓扫过画布，最终停在左上角一片空白的区域，“比如那里，如果加入北斗七星，既能提供视觉引导，其本身的排列也蕴含着……一种古老的规则感。”
江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微微一动。
“需要的话，”沈璃转过身，走向自己的书桌，从一本厚重的天文图册里，抽出一张打印清晰的北斗七星及周边星域图谱，递给他，“这个作为参考。比例和亮度，可以依据画面需要调整。”
江砚接过星图，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同。这张打印稿的边缘，除了原本的坐标和数据，还用极细的灰色铅笔，以比沈璃平日字迹稍轻的力道，清晰地标注了北斗七星每颗星的中文古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而在星图右下角，一个几乎要被忽略的空白处，有一个用同样灰色铅笔勾勒的、米粒大小的简笔侧影，戴着细框眼镜，安静地隐在星芒之间。江砚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侧影，和他之前藏在海报草图角落里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参考资料，这是沈璃为他“定制”的星图。
“谢谢……”江砚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慌忙低下头，假装研究星图，指尖却小心翼翼地在那个小小的侧影上摩挲了一下。
沈璃看着他发顶的旋儿，和自己那本被小心接过去的图册，心底那片常年被公式和定律占据的领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闪着微光的石子。他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笔，却发现自己很难立刻回到刚才那道复杂的电路题里。
那天晚上，江砚熬夜点完了画布上的北斗七星。当他落下最后一笔银白色的高光时，窗外真实的夜空正星河低垂。他看着画面上那片被点亮的、有了方向和重心的夜空，心里充满了某种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他拿起手机，对着完成的作品拍了一张照片。
他点开与沈璃的聊天界面，那几乎空白的背景让他的手指有些迟疑。他先是把照片的亮度调高了一些，想让星光更接近沈璃所说的“避开光污染的清澈”；又觉得对比度不够，调整了两次。然后在输入框里打字：「你看这样可以吗？」想了想，删掉。又打：「北斗七星是按你给的星图画的，很准。」还是觉得不对，再次删掉。反复几次后，他深吸一口气，最终只发送了那张孤零零的照片，没有任何文字。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跳得过快的心。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沈璃回复了。
同样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简单的系统表情：[星星]
江砚看着那个小小的、黄色的星星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心脏在胸腔里欢快地跳动。
而在隔壁房间，沈璃看着手机上那张被星光点亮的画，画面上北斗七星的排列，精准地符合他提供的星图数据。他放下手机，拿起桌上那颗江砚傍晚时悄悄放在他习题册旁边的柠檬糖。
他捏着那颗明黄色的糖果，糖纸在指尖发出细微的声响。几乎是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他的另一只手摸向手机，下意识地想点开浏览器，搜索“柠檬糖成分分析”或“摄入糖分对专注力的影响”。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大约两秒。他看了一眼手机上那张星空画，又看了一眼糖纸上反射的、温暖的光泽。然后，他收回手，没有任何数据支撑，没有任何理性分析，直接用指甲划开了糖纸的边缘——这是他第一次，未经任何“安全验证”，便主动接纳了这种带有不确定性的“甜”。
陌生的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并不令人讨厌。反而像一颗真正的星星，落入了那片名为沈璃的、沉寂已久的夜空，漾开了一圈微弱却持久的、温暖的光晕。
江砚临睡前，将那张带着独特标记的星图，仔细地压在了画架的透明垫板下，与未完成的画作相伴。而沈璃，则将那张拆开的、还残留着柠檬清香的糖纸，抚平褶皱，郑重地夹进了那本《物理竞赛精讲》中，与之前的海报草图、以及那张写着母亲寄语“小璃，慢慢来”的便签，存放在了一起。
星图、糖纸、草图、寄语……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物品，在不同的空间里，无声地构筑起一座只属于他们的、隐秘而柔软的城池。
他们的故事，仿佛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了双向的、笨拙而又真诚的奔赴。在规则与色彩之间，在沉默与星夜之下，在每一个未被言说，却已被细心珍藏的瞬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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