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前夕的空气仿佛都浸透了躁动的因子。江砚却感觉自己像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自从那次海报争论后,他和沈璃之间那根名为“规则”的弦绷得更紧了。他不再在饭后主动跟进书房,放学后也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画室。
书房里,那道铅笔界线仿佛被重新描摹过。江砚甚至能感觉到,当他的画笔不小心越过线时,沈璃翻书的动作会有微不可察的停顿。他将调色盘上最鲜艳的柠檬黄盖了起来,转而用大片的群青和赭石涂抹着画布。
沈璃依旧维持着他精确到分钟的表象。但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失衡了。他会对着江砚空置的椅子走神,那颗被遗忘在界线中央、糖纸有些发皱的柠檬糖,他没有清理,也没有移动。
周三傍晚,沈璃在书房整理往届艺术节档案。挪动资料箱时,不小心带倒了墙角属于江砚的那个装杂物的纸盒。几支炭笔、半管挤瘪的钛白颜料,还有一团团画废的素描稿滚落出来。他习惯性地蹙眉,俯身准备收拾,指尖却在触碰到一张揉皱又展平的画纸时蓦地停住。
那是被文艺部长断然否决的、带有橙红渐变的海报初稿草圖。飞扬的线条,大胆的色块碰撞。而在构图不起眼的右下角,用极细的针管笔,小心翼翼地画了一个微小的、戴着细框眼镜的侧影。
沈璃的呼吸漏了一拍。他几乎是屏着息,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力道,将那张承载着失落与热望的草图纸一点点抚平。那些他曾下意识归类为“不合规范”的笔触,此刻在窗外漫入的夕照里,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解读。
一种混杂着刺痛与陌生的暖流,悄然漫过他常年理性筑就的堤岸。他沉默地将散落的画具一一拾起,归类。最后,他将那张抚平的草图,极其郑重地,夹进了自己那本从不离身的《物理竞赛精讲》的扉页里。
那天晚上,沈璃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学生会工作备忘录出神。光标在空白处闪烁,他习惯性地敲下“规范优先原则”、“整体协调性”、“避免个人风格影响”等关键词,手指却停在键盘上,迟迟没有继续。脑海中浮现的,是江砚那双因为创意被否定而瞬间黯淡的眼睛,是那张草图上藏在绚烂色彩后、属于自己的侧影。他烦躁地删掉了所有刚打出的字,最终,在空白的文档里,只留下了一行与往常严谨风格截然不同的、带着犹豫痕迹的字:「高饱和度色彩,在特定情境下,是否具备……正向的情感传递效能?」他甚至无意识地在网上搜索了“色彩心理学与青少年情感表达”,这个与他日常搜索“物理模型”、“数据算法”完全不同的词条,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与无措。理性告诉他应该维持秩序,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正在他坚固的规则壁垒上,敲开一道细微的裂缝。
周五,艺术节布展进入最后冲刺。江砚在体育馆里忙得满头是汗。他正费力地想将一幅巨大的主题油画挂上最高的展位,画框沉重,他踮起的脚尖微微发颤。就在画框即将滑脱的瞬间,一双手从身后稳稳地托住了画框底部,另一只手则轻轻扶住了他的腰侧。
“左侧挂钩再上调约1.5厘米。”
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江砚浑身一僵,猛地回头。沈璃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的踏梯上。
“你……”江砚喉咙发干。他愣愣地依言调整,沉重的画框立刻服帖地归位。
沈璃利落地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沾上灰的指尖。“布展整体进度比预定延迟了12%。我来看看是否存在可优化的流程节点。”他语气平淡。
又是效率和节点。江砚心底刚泛起的一丝奇异波动瞬间平息。他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关于那个配色方案,”沈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将其橙红色的饱和度数值降低15%到20%,同时将明度控制在V=70到80的区间……或许能在保持色彩张力的前提下,达成视觉上的统一性。”
江砚的脚步被钉在原地,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沈璃没有看他,而是走向旁边闲置的一块白板,拿起黑色记号笔,流畅地画出几个标准的色块区域,并展示了调整后的参数模型。“可以考虑应用于非核心区的视觉引导,例如,”他笔尖微顿,“互动体验区,或者,个人优秀作品的集中展示墙。”他放下笔,目光平静地看向江砚,“这仅是基于色彩心理学和视觉传播效率的技术分析。最终执行权仍在文艺部。”
江砚攥紧了手里的画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垂下眼,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残留的委屈和倔强:“你上周……不是还说,个人喜好会破坏规范,最终只会……杂乱无章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可他却看见,沈璃握着记号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白板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停顿。沈璃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色块上,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解释的意味:“上周的评估……可能忽略了特定情境下,色彩兼容性对整体氛围的……正向增益。”
这个不算流畅,甚至有些拗口的回答,却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转动了江砚心头那把沉重的锁。
一股酸热直冲鼻梁,江砚慌忙别开脸。
“我……我去找部长,把这个方案给她看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
“嗯。”沈璃淡淡应道,转身作势离开。走出几步,他却又停下。依旧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那张草图上的侧影……线条抓得很准。”
江砚的耳朵瞬间红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最后一颗柠檬糖。而沈璃在转身的刹那,无人看见的角落,他的指尖极快地从外套口袋上掠过,那里,贴身放着的,正是夹着那张草图的书。
那天下午,文艺部长在听完沈璃条理清晰的技术分析和江砚补充的、关于情感表达的解释后,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沈璃和江砚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她带着一丝了然的、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沈璃,真少见啊,你居然会主动提出‘优化’既定方案,而且还是色彩方面的。看来江砚同学的画,确实有特别的……‘说服力’?”
沈璃的耳根微微泛红,但他面色依旧平静,只是推了推眼镜,语气公式化地回答:“只是基于效率和最终呈现效果的客观评估。”
江砚站在一旁,看着沈璃故作镇定的侧脸,和那微微发红的耳尖,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彻底散去了。
艺术节正式开幕时,蓝白的主色调依旧庄重典雅,但在几个精心设计的互动角落和熠熠生辉的个人作品展示区,人们看到了那些变得柔和、却更加耐看、仿佛带着温度的橙红与暖黄。
无人知晓这微妙变化背后的曲折。只有江砚,在穿梭于流光溢彩的展厅时,每次瞥见那些跃动的暖色,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清冷的身影。当他看到沈璃安静地站在角落,目光掠过那些暖色调时,唇角似乎有极淡、极快的上扬弧度时,心里那片连日来的阴霾,终于被透进来的阳光彻底驱散。
他悄悄从口袋摸出那颗柠檬糖,剥开糖纸,放入口中。清甜在舌尖层层荡开,这一次,那甜味一路蔓延,稳稳地落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规则与色彩,秩序与灵感,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似乎终于寻到了一种笨拙却坚定的平衡。而那本被沈璃珍藏的竞赛书里,夹着的或许不止是一张画纸,更是一个冰封世界,为一道色彩悄然融化的,全部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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