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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铃兰

晨光透过纱帘,在床头投下细碎的光斑,肖萧赤脚踩过微凉的地板,木质纹路硌着脚心,却没让她觉得清醒,直到冰箱门 “咔嗒” 弹开,冷雾裹着奶香漫出来,瞬间扑在她发红的眼眶上,才让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拿出玻璃杯接了一杯冰水,杯壁很快凝结出细密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凉得刺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似乎只有这样冰冷的刺激,才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 “活着”,像在提醒自己,那些沉在回忆里的痛苦,那些差点被大海吞掉的时刻,都真真切切地过去了。

冰水刚顺着咽喉缓缓流下,手机突然在餐桌上亮起,屏幕上跳出肖炎的消息提示。她指尖还沾着水珠,点开对话框时,水渍在屏幕上晕开一小片印子:【什么礼物?】

消息发出去还没两秒,提示音就 “叮咚” 响起,肖炎的回复来得又快又暖:【刚起床啊】后面跟着个揉乱头发的柴犬表情,毛茸茸的样子像在撒娇。

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

【别喝冷水,伤胃】

【先吃点牛奶麦片垫垫肚子】

【等你收拾好,哥哥带你吃好吃的】

肖萧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却半天没敲出一个字。她猛地把手机反扣在餐桌上,手机与桌面碰撞的声响,震得半杯冰水泛起涟漪。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从胃里翻涌上来:冰箱里的牛奶,永远在保质期前三天就被换成新的,连口味都是她喜欢的低脂款;餐柜最上层的燕麦罐,每个月都会准时出现新的一罐,从来没让她断过货;还有衣柜里,每次换季时,总会多出来几件合身的衣服,款式简单却合她的喜好,她从没问过,只当是自己忘了什么时候买的。

她猛地拉开储物柜的门,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维生素、安神茶、甚至她偶尔会吃的胃药,都整整齐齐地排在里面。每个瓶身上都贴着便利贴,肖炎的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一笔一划写着采购日期,有的还备注着 “饭后吃”“睡前泡一包”。

手里的冰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凉意从喉咙一直沉到心口,却被另一股说不清的暖意顶了上来,让她鼻尖发酸。肖萧抬手扯掉头发上的白色发圈,指尖绕着圈把它缠在左腕的伤疤上。

她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肖炎最后一条消息。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她终于敲下几个字:【知道了】后面犹豫了一下,也添了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易水"的玻璃幕墙将夕阳折成蜂蜜色的雾,肖萧把车钥匙抛给服务生时,皮套表面还沾着她掌心的冷汗。她陷进卡座的沙发里,第三遍数着吊顶的射灯数量时,肖炎的白衬衫下摆终于掠过视野。

“呐,送你的。” 肖炎把一个扎着桃粉色蝴蝶结的礼盒小心搁在茶几上,丝带打得松松的。肖萧指尖刚碰到丝带结,礼盒里突然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动,像有小爪子在挠纸壳。

“喵呜 ……”

软乎乎的叫声刚落,肖萧吓得往后一仰,肩膀险些撞翻茶几上的玻璃杯。肖炎笑着伸手扶住杯子,另一只手从盒子里轻轻托出团毛茸茸的 “雪球”,布偶的毛蓬蓬松松,湛蓝的眼睛在暖光里像两盏小小的夜灯,亮得惊人。

“朋友非要塞给我的,说这小家伙是被弃养的,胆子小。” 肖炎的拇指轻轻蹭过小猫耳朵尖那点浅浅的缺角,“你看…… 要是不麻烦,能不能帮我多照看照看?”

话还没说完,奶猫突然从他掌心跳下来,小爪子扒住肖萧的毛衣,肉垫软软地按在她锁骨那道旧疤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让她僵了僵。

“我连自己都养不好……” 肖萧别开脸,声音轻得像在跟自己说话。可话音未落,小猫已经顺着她的衣襟钻进怀里,用湿润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腕间的发圈,它却像是察觉到什么,只是乖乖地蜷着,尾巴在她小腹轻轻摇来摇去,像在讨好。

“看来妈妈好像不太喜欢你哦。” 肖炎挠着猫下巴,笑声里藏着点故意的调侃,手却悄悄把一本崭新的疫苗本塞进她的包里。

小猫突然仰起头,蓝色的瞳孔里清清楚楚映出肖萧呆住的倒影,她的指尖悬在猫背上,没敢落下,却也没把它推开。

记忆像被猫爪勾开的毛线团,父亲把蛋糕砸向她时爆发的咒骂:"扫把星...要不是你..."

奶油顺着她刘海往下滴,黏在睫毛上,甜腻得让人作呕。

七岁生日那天,肖萧蹲在地上,想把摔碎的蛋糕重新拼好,就在指尖碰到蛋糕的瞬间,她突然明白那些拳脚声里夹杂的"都怪你"不是气话。父亲扭曲的脸、母亲身上遮不住的淤青、还有自己永远躲不掉的发难,原来都是拴在同一条锁链上的铁环,环环相扣,挣不开,也逃不掉。

往后的三年里,父亲抡起皮带时,母亲就把她往自己的怀里塞,她就数着吊灯晃动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直到父亲的脚步声远了,才敢轻轻抬起头。

最严重那次,玻璃划过她的锁骨,留下到现在还有的伤疤。

"你们离婚吧,能带走我最好,如果不能……我总不能更糟了。"十岁冬天的清晨,肖萧把这些话和止疼片一起放在妈妈枕边。

十二岁的冬天冷得钻骨,肖萧把脸贴在结霜的玻璃窗上,呵出一团白雾。指尖划过雾面,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小人,她盯着雾气里扭曲的自己。

"你现在像只守着烂肉的流浪狗。"

这句话对着父亲脱口而出时,她惊觉自己声音里带着妈妈每次提离婚时同样的颤音。父亲扬起的巴掌在空气中划破风声,却在触及她睫毛时突然僵住。他指甲缝里还沾着一些黑黢黢的碎屑,袖口散发着她熟悉的、混着酒精的酸腐味。

"那你也是流浪狗的种。"

三天后,母亲拖着行李箱走的时候,肖萧正蹲在地上数着地砖裂缝,头都没抬。直到铁门 “咔嗒” 落锁,那声轻响像根针戳了她一下,她才看见父亲攥着离婚协议的手指,不知被什么划破,血珠渗出来,沾在皱巴巴的纸上。

“送我去孤儿院吧。” 肖萧站起身,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父亲闻言,弯腰用鞋尖狠狠碾碎地上的烟头,这个以前抡皮带时眼睛都不眨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脊梁般佝偻着,声音哑得厉害:“我还没死。” 夕阳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条被拴着铁链的狗,可链子的另一头,早就锈断在风里了。

离婚拉锯战持续了两年。父亲在法庭上红着眼眶争夺抚养权的模样,曾让她错觉那是爱的余温。

直到某个蝉鸣刺耳的午后,奶奶倚着褪色的藤椅对邻居笑叹:"要不是为了争这个养老的,早该离了",瓜子壳"咔嗒"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比她挨耳光时还要清脆。

院子里的香樟树最终还是把最后一片阳光切成碎片。

记忆里总浮动着蜂蜜水的甜腥气,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影子。每次皮带抽过皮肤后的深夜,父亲会端着玻璃杯站在床头,昏暗的灯光把糖浆照成琥珀色的谎言。如今她终于懂得,那些黏腻的液体,不过是涂在养老保险单上的防腐剂,而她和妈妈的血肉之躯,也只是他发泄的工具。

十四岁那年,父亲再婚的 “囍” 字还鲜红地贴在门板上,肖萧的行李就被他粗暴地丢在了奶奶家的门槛上。蛇皮包摔开个口子,里面的旧衣服露出来,沾了满地的灰。奶奶总喜欢在院子里剥毛豆,豆壳噼啪裂开时,那些带着霉味的咒骂就会从缺了牙的豁口漏出来:“克完爹妈又来克我,真是晦气。"

比起从前皮带落在脊背上的腥气,这些扎进耳膜的诅咒反而让她松了口气。挨骂时,她就数砖墙上爬的蚂蚁,一队,两队......数到第九队,奶奶的茶缸就该掼在门槛上了。

她捡起茶缸,手指碰到缸底的凹陷时,突然想起妈妈离开那天,拖的破烂的行李箱也是这种闷闷的滚动声。

蚂蚁还在爬,毛豆壳堆了一地,奶奶的咒骂又响了起来。肖萧把茶缸递过去,目光落在不到两米高的砖墙围的院落,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她永远记得初见肖炎的那个夏日午后。

他站在香樟树斑驳的光影里,190cm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乌黑的发梢沾着汗珠,唇色像刚摘的樱桃,两道浓眉下嵌着两弯新月,鼻子侧方的那颗痣,像是谁故意用笔尖点上去的墨渍。白色T恤被风鼓起时,能看见他清晰的锁骨线条,运动短裤下的小腿肌肉随着步伐起伏,白色运动鞋踩过水泥地,发出轻快的"嗒嗒"声。

而她穿着爸爸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黄色T恤,领口已经垮到锁骨以下。这件本该属于某个肥胖中年男人的衣服,在她身上空荡荡地飘了两年,洗得泛白的布料像块晒干的香蕉皮。泛白的球鞋太大,走路时总发出"啪嗒啪嗒"的哀鸣,像两条搁浅的鱼在拍打地面。

"你好啊。"他的声音带着薄荷汽水般的味道。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用脚趾疯狂扣着鞋,泛黄的衣角在指间卷了又卷,最后皱成一团酸菜。当他的影子笼罩过来时,她甚至能听见自己鞋里的脚趾正在疯狂抓挠,仿佛要在发烫的鞋底上抠出个洞。

抬眼的瞬间,他的酒窝里盛着的阳光突然倾倒下来。那种带着温度的注视让她耳后的绒毛集体起立,像被扔进烤炉的雪人。

“他一定看见了我发红的指甲缝……”

“他一定闻到了我头发里的油烟味……”

“他一定在可怜我……”

这些念头从脑海里泛上来时,她才发现自己把下唇咬出了铁锈味。

她时常坐在礁石上发呆,肖炎就坐在旁边。他从不问她经历了什么,也不说"会好起来的"之类的话,只是突然把手机屏幕怼到她眼前:"看!食堂阿姨说我帅给我多打了一块红烧肉!"

咸腥的风灌进她宽大的校服外套,鼓起两个大大的气囊。她就盯着海面幻想:好像葬身于大海也不错,几天后尸体会被冲到某个小渔村,海鸥啄食眼珠,螃蟹在肋骨的栅栏间开集市,最后变成珊瑚礁上一具挂着水草的骷髅标本……

"喂。"肖炎突然用还沾着海水的手指弹她额头,"不许想一些有的没的哦。"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润唇膏,"浪花舔过的嘴唇会皲裂的。"晚霞正从他的身上漫上来,那管薄荷味的小东西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像深海鱼类才有的,那种不合时宜的温柔的荧光。

二十年的人生里,她第一次听见自己说:"...猫砂盆买哪种?"

肖炎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早知道她这一路布满荆棘,却默契地从不触碰那些结痂的伤口,仿佛那是维系他们六年平静的隐形契约。直到此刻,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撸猫时绷直的脊背,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尖锐起来:她总是把食物掰成小块的习惯,对突然抬手动作的条件反射,还有衣柜里永远大两码的睡衣。

"下午陪我去买些猫粮吧。"她头也没抬地对肖炎说道。

"呐,都帮你备好了。"肖炎用下巴点了点吧台方向。几包粮整齐排列,旁边还放着些猫罐头。

"你故意的吧肖炎!"她耳尖瞬间涨红。

"先说好,我不在家时你这个猫爸要全权负责。"她故意把重音咬在最后两个字上。

肖炎感觉有蜂蜜顺着喉咙往下淌,当"爸爸"这个称呼在她唇齿间滚过时,他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耗子,两个酒窝盛着的得意快要溢出来:"我们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快取个名字吧,跟谁姓都无所谓。"

"你自己去取。"她翻了个白眼。

"那叫圈圈吧。"他对着她绷紧的背影宣布。

肖炎接过小猫,指尖轻轻挠着它的下巴,小猫立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圈圈圈圈。"他模仿着猫叫的声音,眼角漾起细碎的笑纹。

"就不问问哥哥为什么叫它圈圈?"肖炎突然抬头,夕阳穿过玻璃,在肖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为什么呀……"肖萧故意拖长尾音,双手捧脸凑近,"好哥哥~快跟我说说嘛~"她眨着眼睛,睫毛像蝶翅般快速扇动。

"正经点。"肖炎屈指轻叩她额头,却在触到肌肤时卸了力道,变成一次温柔的触碰,他别过脸去掩饰泛红的耳尖,"因为...哥哥喜欢。"

肖萧想到那年冬天在海边,海风裹着细碎的雪,他裹着白色的羽绒服说“我叫肖炎,肖萧的肖,夏日炎炎的炎”,她永远记得那个画面,那天的海风刚好有点咸,那天的少年也有有点儿暖。

"又在想什么?"带着海棠香的手指穿过她发间,肖炎揉乱她头发的动作像在给炸毛的小猫顺毛。

"你好烦,我头发都乱了!"肖萧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

"想吃什么?今天让你选。"肖炎斜倚着门框,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真的让我决定?"肖萧眼睛亮起来,像发现毛线球的小猫。

"当然……"他慢条斯理地补充,"只要不是火锅、烧烤、川菜..."

回应他的是被夕阳越拉越长的背影,肖萧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背后传来肖炎闷笑的声音和猫咪疑惑的"喵呜",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也悄悄翘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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