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皇城,阖宫死寂,灯也萧条,却又极嘈杂。
死寂的是近处恐惊动尘灰的缄默无声,嘈杂的是远处,时而如鬼火飘浮的惨叫和哭泣。
我在风中侧耳捕捉,十分渴望听到声音,有哭喊,至少说明人还没有死绝。我也才察觉,这座四方围城里原来困住了那么许多人,竟教叛军的屠刀杀了这样久,都还杀不尽。
这些满腔怒火的叛军,究竟都是些什么来历?
先帝晚年治下天灾**,暴民如潮涨潮落,没有人仔细厘得清缘由始末了。但攻进京城的这一支,我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闻,是在太平十年元旦,南地送来的一份奏报上。
先帝那时素来喜欢召我随侍左右批阅、誊写奏折。
这一支,起初也只是各地如雨后春笋般爆发、被剿灭、再爆发的起义中,毫不起眼的一支——两个泥腿子出身的齐氏兄弟,无以果腹、逼上梁山、揭竿而起、占山为王。
直到,原本毫无章法四处流窜的匪患,一夕之间有如神助,开始整编成军、攻城拔寨。
如此这般才有了出现在朝廷邸报上的资格。
我为先帝诵读奏报之余,多言了一句:恐怕其背后有人指点,来日将有成气候之势。
先帝听了并不高兴。
我自幼时进宫起,先帝便视我作大赢朝的祥瑞。因他最信任的钦天监袁术,当年看过我之后,跟那个游方和尚说了一样的话,当然——想必只有我父亲想使人知晓的那部分。
我却仍旧偶尔忍不住忘记,祥瑞只需高居宝台,却并不需要我开口讲话。
那些年,先帝每每也带我出席祭天祈福大典。先帝笃定信黄道之术,甘州时年大旱接连饥荒,百姓易子而食,京中在祭天。凌州瘟疫、渝州水患,民不聊生,京中也在祭天……
我时常想,如果不是那么频繁地惊动上苍,也许,漫天神佛会乐意继续对这世间疾苦装聋作哑。反正它们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久了,大赢朝也还能再多苟延残喘数年。
我父亲此生做过最错的事,一定,就是捏造了我所谓的天命。
我不是大赢朝的祥瑞。
我为大赢朝年复一年的祈福,统统适得其反,但那日对叛军的多言,却是一语成谶。
齐氏兄弟日渐成势,当时还不是太子的十三皇子,主动请缨平叛。我出于私心没有为他祈福,他却事与愿违地赢了,乱军中亲手斩杀贼首,风光凯旋,入主东宫,并迎娶了我。
那是太平十年的十月十日,宫城的甬道里,弥漫着馥郁醉人的桂花香。
阖宫大喜,先帝为十三皇子举办了隆重而盛大的册封典礼,十三皇子成为了太子,得到了承继大赢朝正统的无上奖赏,我是那份奖赏的见证,是他储君冠冕上最耀眼的宝珠。
可是那一天后仅仅不到三个月,南地复又传来加急军报——齐氏贼首死后,齐家军不仅未散,反成脱缰野马,以雷霆之势重整旗鼓,剑再出鞘,势如破竹,南地正在日渐失守。
我那时已不再能看到邸报,太子不似先帝,他并不喜欢女人通晓朝政。
因为有知就有思,有思就有论,而女人干涉朝政的后果,他本身就正是获利于此。
可是南地军情危急,很快就不只呈现在邸报上,官员、侍卫、婢女、内官……人人都在说,这支起义军有阴兵相助,甚至市井传言见过战场上阴兵吃人,邪乎其邪、鬼气森森。
朝夕之间,起义军新任主帅的名字传遍京城,他们说他叫——陆行渊。
那是个听起来就好似来自阴司恶鬼的名字。
流言中,他没有画像、没有来历、更没有软肋……他在战场中从来以黑铁覆面示人,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将七窍流血而死。如今人间的将领,已没有谁能够阻挡地了他。
大赢朝就此兵败如山倒。
太子的脸上终日愁云惨淡。
不过我没有看见那张脸太久,月婵顺利诞下十九皇子后,太子便没有再回到过东宫了。
算起来,那是城破前三个月的事,那么月婵的孩子,如今也将满百日了。
我忽然不禁地想,那些风雨中飘扬的哭声,是不是也有她的?
这时头顶一道滚滚闷雷,裹挟着亮如白昼的闪电,轰隆隆从皇城上方碾过,一刀劈开了漆黑的夜幕,将屋脊四角的檐兽张牙舞爪,东宫紧闭的大门,艰涩地被人推开了道缝隙。
太子重新出现在东宫时,缺了条手臂,只剩下一口气。
几个兵甲将他丢弃在雨夜地上,就像丢弃一条濒死的野狗。我听见他们艳羡地怨言,今夜城中搜查萧氏遗孤,旁人有大把好处可捞,偏他们时运不济,被派来看守座冷宫。
那些金尊玉贵的流亡罪人,为了活命,什么都肯拿出来,金银、珠宝、甚至她们自己。
那两扇沉重的金漆大门再一次关闭了,一霎那将东宫内外隔出了阴阳两界。
这里仍是人间,外面已是阴曹。
太子的伤势很重,断肢的血肉沾染了污泥与雨水,散发出一股死去已久的动物尸体的腥臭味道,混杂着殿内潮湿的水气和血腥,将整个寝阁仿佛变成了一锅腐坏的、黏稠的汤汁。
他的爱妾伏在榻边,间断的抽泣像掉进浑浊胶汤里的线,一抽一抽地抖动着。
我想太子大概就快要死了。
他在昏睡中深陷梦魇,失去血色的唇始终颤抖地阖动着、梦呓着。我看见他那张苍白干枯的脸,时而惊惧、愤恨,时而痛苦、不甘……怨憎的神情扭曲了面容,显得狰狞。
他时而咒骂所谓地蝼蚁、棋子,篡夺了本属于他的江山。时而跋扈地向不存的鬼魂叫嚣,他们就算杀了他也报不了仇了。时而又痛哭流涕说不想死,恐惧地求他人不要杀他。
可是最后的最后,他总会又斩钉截铁地抽搐地呓语,说他是真龙天子,他绝没有做错。
我知道那是一个人问心有愧才会被纠缠的梦魇。
骤然间,太子伸出仅剩的那只手抓向虚空,手背青筋暴起,癫狂地挥舞踢打起来。
如嫔吓坏了,慌忙抱住他的手,太子短暂睁开血红的眼,手指紧紧攥住她的手臂,口中却唤着我的名字,“容音,他还活着!他回来了!你我的性命,如今都系于你一身……”
“你我注定是要同生共死的!容音,你我注定是要同生共死的!”
字句从他嘶哑的喉咙中挤压出来,他重复地喊着这句话,直到力竭终于又再次晕死过去。
如嫔呆怔跪立了好片刻,她不懂那些话究竟代表什么,但她想必听懂了那句“你我的性命,如今都系于你一身”,她仓促追赶出来,跪在我的脚前,哭着求我救救太子。
我没有理会她。
她抬起头拭泪看向我,早已哭得浮肿的双眼,也装不下无边的怨恨。
两天后的又一个死寂的夜里,如嫔带着满身的淤伤,吊死在了我窗外凋零的桂树下。
她死前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我。她的婢女说,她是为了太子,去同叛军兵甲做交易,可那个男人骗了她。如嫔付出了代价,却没有换来太医,也没有换来草药,只换来一顿毒打。
她一定很恨我,假如我当初肯答应她,她也不至寻死。
我命人将如嫔安葬在了东宫的花园中,她死后,太子身边只剩那个忠心的内官照料,是好是坏,总归没有人再来求我救他。自亡国当晚过后,我也没有再去看望过他。
我与太子之间……大抵谈得上相看两厌。
我们成婚之初,我曾是他正统君权神授的象征,彼此尚且能算得上相敬如宾。但从他在我的殿中,搜出那名伪装成内官的侍卫时,表面的相敬如宾也失去了维持的理由。
他秘密而愤怒地将那个侍卫处以了凌迟之刑。
那时他本打算一并废了我、杀了我的。
可他总归没有那么做,为天家的颜面、亦或是形势所虑……又或者,是月婵极力劝他留下我的结果。后来月婵笑着告诉我,她要我牢牢记得:我不是什么可笑的天生凤命。
从今往后,她说我是我才是,她不高兴,我马上就可以不是,身败名裂,万众唾弃而死。
那个与我私通的侍卫,我却是在他竭力向我求救时才看见,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那是个长相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那是张月婵会挑中的男人的脸,而不是我,我们从没有喜欢过相同的男人。
我看到他的脸,便命宫女关了殿门,太子就在殿外将他凌迟,惨叫直持续喊了整夜。
不过那几分相似,却让太子看我的眼神变得隐晦而又复杂,冷淡与厌恶中竟然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怜惜。他下令将我禁足东宫,每月却又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来与我用膳。
我想男人对因得不到爱而做错事的女人,总是常怀一颗既蔑视又宽容的慈悲之心。
我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施舍,直到,如今大赢朝都已土崩瓦解。
叛军入城后的第七天,东宫的那扇金漆大门终于第二次打开。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小内官,归顺了新朝,扶摇直上,趾高气昂,带来陆相的旨意,命我等萧氏罪人跪地听旨。
——陆相有令,命萧氏罪人即日起登望仙台,晨钟暮鼓、风雨不歇,钟鼓响彻七七四十九日,超度因天下大乱而成的生灵涂炭,以赎萧氏昏君漠视黎民百姓疾苦之罪。
我代替太子接了旨,就也要代替他去撞响佛钟,昭告天下尘埃落定。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东宫了,记得上一次,还是一年前进宫看望月婵有孕。
可皇城总无论再过多少年也都不会变。朱墙碧瓦织成的密不透风的网,仿佛无边地生长出去,把头顶切割成相似的四方天。人在其中常觉忧心,也许随时它就会坍塌,压下来。
所以我在这里不常抬头,习惯只垂眸望向脚尖前。
宫道两侧有许多旧日的宫人,他们不敢看我,又忍不住看我,有人笑、有人偷偷地哭了。
我没有去看他们。
此时已近暮秋,朝露霜寒。望仙台上朝阳初升,日光遥遥越过幽蓝天际,我迎着满目霞光踏上八十一级白石阶,转过悬挂的青铜钟,就看见了,高台石壁边负手伫立的那个人。
我止住脚步,他便转过了身来,看向我。万丈霞光在身后,为他塑上层金身。我看不清他的神情,除去了凶神恶煞的覆面,那是张儒雅、清朗,甚至近乎温和、慈悲的面容。
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问我,“你还认得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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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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