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珈走出很远,眼里的水气潮水似的,涨了又褪,好一阵恍惚,才想起来是要叫车子的。
她当真难过极了,难过这样缺失几乎半边身体的梁丘,难过孤山般坚毅又清寂的身影。她不敢想他怎么样一个人站起来,再走到今天。
而更叫她难过的,是她有多少不知道,他就有多少隐藏。
施珈脑子里再盘旋迟到的复盘乃至反思,明明是她不请自来的,是不速之客的自己先发难,梁丘又有什么不对呢。
轻易回首过去的人,或许上帝视角分明才是作茧自缚的。再或许作茧自缚这个词戳到她心经,施珈突然的鸵鸟心态,彼此失联的五年多,于她是一个结,当她偏执的应激吧,高位者“为你好”的控制-欲,她痛恨且窒息。她不肯承认,一直不过假洒脱,不舍得。
既然她理不清爽,倒不如离远些,冷静些的好。
当晚,施珈收拾出一只灰色登机箱,早早逼迫自己入睡,她的出差是真的,只是隔天罢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晚,梁丘在酒店楼下的停车位,待在车里等了许久。
梁丘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前厅,即便夜色深深,堂前的光明里亦不乏匆匆往来的车辆和城市的旅人。
嗓子忽然干涩的痒,灰暗处的人空空地吞咽一下,条件反射地要捻一捻手指的,却终归也只是戛然止于被切断的神经末端,微微动了动小臂被截断的地方。
梁丘从前是会吸烟的,虽然少,但周遭同事和环境,有时候工作起来整夜地熬,他还是没能免俗,沾染了算一项恶习。
彼时施珈不高兴他抽烟的,小姑娘接受的教育同规训里,吸烟是顶不该的事情,因为有害健康。
他那时候笑着和施珈协商,“尽量控制,至少在你面前,在家里,绝对不碰。”
施珈皱眉,不大满意的不解状,“就不能戒掉呀,真那么难么。”
他好整以暇逗小姑娘,“或许有个激励会容易点,你可以想想。”
谁晓得真正戒掉烟草,会是受伤之后,力不从心也身体原因,他没再碰过。
眼下,梁丘自嘲般挑一挑嘴角,换做右手搓磨着指尖,他太久没记起烟草的味道。世间很多东西,一旦被截断,就再难到达原来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大抵更是如此。
当初坚持要辞职并移居S城,家里自然是不赞同的。父亲和大哥几次欲言又止的劝阻,却最终是心照不宣暗暗由着他,也暗暗助力他后来的一些事务,唯有母亲问他是不是因为施珈。
王芝不管不顾就要去找沈渝,“妈妈就去问问她,施珈读书也是有寒暑假的,将来,总归还要回来的。”为了儿子她也顾不得什么脸面。
话音才落,从来温和藏锋的人却受伤后甚至这么多年以来,头一遭顶真起来,撒了好大一通火。
梁丘隐忍中抬起头,对峙般冲着王芝,“我去哪里,又是什么样子,都和施珈没关系,更不准你们谁打扰她们母女。梁家是多不可一世,凭什么睥睨的姿态,又凭什么觉得可以对他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逼她们还不够吗。”
梁丘没有追究前情,不代表他不清楚父亲的手笔和大哥的性子,不过世事无常,如今他食言了那些承诺与责任。
王芝望着儿子心如刀绞,这些年一家子齐齐捂下的理还乱的家务事她又哪能不清楚,只能忍泪哑火下来。她不能指摘老大的自私,却无畏怪罪梁兆庆的凉薄自利,转头就哭着朝老梁不依不饶,你就作孽吧,两个儿子都给你作成什么样子,你眼睛里头就只看得见名和利,都是狗屁,你当你梁家有皇-位江山呢,你把我好好的儿子还回来。
后来,S城安顿下来,梁丘自问不是没想过施珈,想她过得怎么样,学业顺利吗,有没有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和珍惜她的人,也想过会不会再遇见。
再见,真真意料之外。
今晚施珈脱口而出的问题,他的静与默,实则不过是发现自己依旧的私心。
梁丘能从头开始的坚持和努力,是希望有一天还能在接近她的地方,仍然成为小姑娘飞得更高的后盾乃至底气。
再见她,他亦以为可以甘心远远守着她也护着她,去弥补一切世事无常里不得已为之的遗憾。却也是她的发问,叫他瞧见自己多狂妄又多自私。
甚至没有用心去了解她这些年的经历,没有耐心问一问她如今的想法,即使以爱之名的盲点,也实实在在是冒犯和伤害。
他很不该,不该忘了修正错误的诚意。自我救赎与感动的关心,根本背离了他的初衷,尊重且支持她成为自己,才是他从来想要做的。
旁边的车,换了好几辆,远处忙碌的酒店前厅也像停顿下来。
大概坐得太久,左腿突然酸麻的,冷冷的抽痛起来。梁丘紧蹙的眉,咬着牙,右手隔着裤腿狠狠揉掐着断面处。
良久,靠在椅背上的人吐出一口气,揿了启动键,拨档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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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行程一共4天,一个国际医疗器械行业的交流会。
施珈和师兄李严两个,作为会议随行译员和客户同一天出发。提前拿到了资料,客户的行程安排前紧后松,紧凑却不紧张,最后一天客户贴心给他们把回程票订在晚上8点过,留出大半日自由时间给他们。
李师兄出发前一天就跟施珈预判,这样的客户,这场活该会是轻松的。他提醒施珈,有什么私人行程也可以早规划。甚至总吐槽国内客户的教育工作任重道远的李师兄,已经提前计划起来,必定要先犒劳自己一顿,再去找齐女友的购物list。
施珈眼睛还订在客户提前给到的专业资料,不大搭腔只是笑笑。
这趟的客户是一家港资企业的内地分部,她也感叹他们,难得的优质客户。
都讲翻译行业水深,作为从业人员又诸多不容易,归根到底,还是国内的很多客户对翻译行业不了解且想当然的主观臆断,他们多数不关注自己需要的翻译类型,也不认为翻译也是需要甲乙双方通力协作的工作。
然而,不论难易,作为沟通纽带的人,工作总归是要严谨也严肃的,施珈从来习惯早早投入工作状态。
一直到三天的翻译行程结束,施珈也才计算起来,那天不算愉快的散场后,梁丘仅在她出发的前一日,来过一条消息。
梁丘嘱咐她,工作忙碌,也万万不要怠慢自己的身体,日本现下早晚温差要大一些,记得添衣。最后检讨般的文字说一直是他欠妥当,希望她原谅,能偶尔联系,尤其有任何需要,可以联系他。
施珈当时没有回复。边界分明的文字,她心里像堵了团棉花,更多像是和自己赌气。
今天上午,酒店大堂和客户一行告别后,李严问施珈的安排,要不要一道先吃了午餐,这边多预约制,这间omakase他出行前就看好了。
“刚好我女朋友列的单子,有几个什么水呀乳的,我搞不拎清,她在家里头给我啰嗦好几遍,要再问她一准要吃排头的,个么好找你问问了。”
一直冷冷清清的人难得调侃直男师兄没诚意的约饭,而且,工作结束的人智商怎么也掉线,“提前刷题不如现场抄正确答案,做译员的人最好用的不就是嘴了,也最晓得怎么用翻译APP。现场拿清单翻译给柜员,应当比现在问我好用。”
李师兄笑,东亚国家他最头疼的英语口音,大概就是这里了。
施珈这才正式婉拒他,“我确实有其他安排,你实在拿不准了,再微信联系我。”
李严点头,比个OK的手势给她,“那我们就下午5点,这里集合吧,一道出发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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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自从和梁丘重逢后,施珈默默关注也查阅了一些肢体障碍人士的相关资料,从康复到生活的各种信息,能想到的,她都有搜索过。
说来也巧,这次翻译行程,正好是医疗器械行业交流会。工作的空当里,她和一家参加会议的德国企业,以及一家日本企业,咨询了关于肢体残障人士辅具的相关问题。了解到辅具定制内容,便预约了这间日本本土企业的现场服务。
眼下施珈提前到了展厅接待中心,里头不同材质,各异功能的各类辅具,她当真是头一回贴切感受到残障人士生活的不便,也惊叹日本无障碍事业的发展。这个国家对障碍人群的细致与关怀,真实是先锋且进步的。
不过,施珈此行没能如愿,因为定制服务需要使用者的相关身体数据,她只能作罢。
施珈添加过咨询师的联系方式便要告辞,同时间,温柔可爱的女咨询师又叫住她。听施珈介绍,她朋友是左侧单侧肢体截肢,她建议她,可以去看看公司另一个团队开发的在售生活辅具展厅,有些很不错的产品设计,或许会对她朋友有些帮助。
施珈道谢,和她一同去到隔壁区域。
洁白简约的展厅里头,小到指甲剪、剪刀一类的日常用品,有太多她想不到的辅助设计。最终,施珈选购了两个右手单手使用的鼠标一体键盘。
回头的路上,离地铁站有一段距离。施珈要折去代官山方向的一家书店的,一身烟灰色略单薄的通勤套装,她攥紧手里的购物袋。红绿灯“嘟、嘟”的提示音中,好似满街脚步似乎突然静了,方才一腔热血的人陡然也静下来。
异国街头,她一时不晓得要怎么送出这两只键盘,又是不是自己才是欠妥当的那个。
* 好像停笔太久,自己觉得感觉不大对,努力调整啦~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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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C.10-再见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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