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来得悄无声息。陆昭推开窗时,院角的银杏已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层薄雪,石桌上的刻痕被雪填满,“昭”与“辞”二字反倒愈发清晰,像老天爷特意描了遍白边。
江砚辞正蹲在廊下烤火,手里捧着个白瓷碗,里面是刚熬好的银杏甜汤。他穿着件厚厚的锦袍,领口露出半截绯红玉带,发间的玉簪沾了点雪沫,暖光映着,倒像落了片会发光的雪花。
“醒了?”江砚辞抬头时,眉尾的疤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快过来暖暖,这汤熬了两个时辰,银杏是去年收的那筐。”
陆昭走过去,接过汤碗时指尖触到滚烫的瓷壁,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他低头喝了口,甜香里带着淡淡的草木气,像极了在边关军营喝的那碗,只是少了风沙的粗粝,多了几分江南的绵柔。
“张叔的儿子呢?”陆昭扫了眼空荡荡的院子,往日里总蹦蹦跳跳的少年不见踪影。
“被他爹叫去扫雪了。”江砚辞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溅起,“说要把石桌周围的雪扫干净,等天晴了好刻星星。”
陆昭笑了,想起在玉门关时说要搭观星台,回来后忙着处理回纥的后续事宜,倒把这事忘了。他看江砚辞捧着汤碗的手,指腹的薄茧比去边关前淡了些,却仍能看出常年握弓的痕迹,像藏着无数个练箭到暮色四合的黄昏。
“镇南王的信到了。”陆昭从袖中摸出信纸,火盆的光映着青蓝色的字迹——那是用噬心墨写的,“说新帝下旨,追封江老将军为镇西侯,还说……要我们回京受封。”
江砚辞的动作顿了顿,汤碗在手里晃了晃,几滴甜汤溅在炭火上,滋滋冒起白烟。“回京?”他的声音有些发涩,“我们不是说好了,就在江南住着吗?”
“只是受封,”陆昭握住他的手,指尖擦过他微凉的指节,“领了旨就回来,不常住。”他想起十二年前的太和殿,江老将军穿着石青锦袍跪在丹陛上,背后是明晃晃的刀光,“再说,也该让父亲的牌位进宗祠。”
江砚辞低头喝了口甜汤,睫毛上沾了点水汽:“那……去了就回?”
“去了就回。”陆昭替他拂去发间的雪沫,玉簪的暖光透过指尖传来,“回来继续刻石桌,种兰草,挂河灯。”
启程去京城的前一夜,江南下了场大雪。两人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看雪花落在刻痕里,又被炭火的热气融成水珠,顺着“昭”与“辞”的笔画往下淌,像两行无声的泪。
江砚辞忽然拿起刻刀,在石桌边缘添了个小小的京城轮廓:“这样,就算我们去了京城,也像把家带在身边。”
陆昭接过刻刀,在轮廓旁刻了支云纹箭,箭尖指向江南的方向:“再刻支箭,让它替我们守着家。”
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布包,见他们看过来,红着脸跑过来:“陆将军,少将军,这个给你们。”
布包里是两支新刻的云纹箭,箭杆上分别刻着“平安”二字,箭尾还系着红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却格外紧实。“我刻了三天,”少年挠着头,“你们带着,就像我在身边保护你们。”
江砚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我们回来,教你刻回纥的金线花纹。”
马车驶出江南新宅时,雪已经停了。陆昭掀帘望去,见少年站在院门口,手里举着那支刻着“盼归”的云纹箭,像尊小小的雪人。江砚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仿佛听见石桌上的刻痕在雪下轻轻作响,像在说“早些回来”。
京城的雪比江南的烈。马车驶进朱雀门时,寒风卷着雪沫扑过来,陆昭下意识地将江砚辞往怀里带了带,看他发间的玉簪在风雪里泛着光,像极了边关雪夜里的星子。
住进驿站的第一晚,江砚辞翻出那套石青锦袍。袍角的刀痕被细心缝补过,却仍能看出当年宫宴上的惊心动魄。他抚摸着那些针脚,忽然说:“当年父亲就是穿着这件袍子,在太和殿被诬陷的。”
陆昭从背后抱住他,锦袍的料子有些硬,却带着熟悉的气息——那是江老将军的味道,混着兰草香和硝烟味。“这次,我们替他把冤屈洗干净。”
受封那日,太和殿的丹陛上铺着红毯,新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温和地看着阶下的两人。陆昭穿着银甲,江砚辞则换上了那套石青锦袍,腰间的绯红玉带与陆昭箭囊上的云纹遥相呼应,像两道跨越岁月的光。
“江老将军忠君爱国,乃我大齐之楷模。”新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今追封江明远为镇西侯,其子江砚辞袭爵,陆昭护国有功,封镇北将军,赏黄金千两,良田百亩。”
江砚辞接过侯印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石,忽然想起在父亲旧营烧供词的那个清晨,火苗也是这样舔舐着指尖,带着点灼人的暖意。他抬头望向殿外,风雪正穿过廊柱,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其中一双,定是父亲的。
出了太和殿,江砚辞忽然笑了,把侯印往陆昭怀里一塞:“拿着,我还是喜欢江南的石桌。”
陆昭接住印,看他眉尾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那我们明日就回江南。”
回江南的马车驶离京城时,江砚辞从袖中摸出块玫瑰酥,油纸被风雪浸得有些潮,却仍带着甜香。他把酥饼递到陆昭嘴边,眼底的笑意像融了的雪水:“你看,京城的雪再大,也冻不坏我们的玫瑰酥。”
陆昭咬下酥饼,甜意漫开时,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雪都成了背景,只有身边人的温度,才是最真切的实在。他想起在玉门关的城楼,江砚辞说“有你在,哪里都是暖的”,原来真的是这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哪怕是刀光剑影的太和殿,也能走出江南烟雨的温柔。
马车行至江南地界时,雪已经化了。院角的银杏抽出了嫩芽,石桌上的刻痕里积着融化的雪水,“昭”与“辞”二字在水光里浮动,像两条终于游回家的鱼。
张叔的儿子蹦蹦跳跳地迎出来,手里举着支云纹箭:“我把星星刻好了!”
两人走进院子,见石桌上果然添了密密麻麻的星子,每颗星都刻得小小的,却闪着倔强的光。少年指着最大的那颗:“这颗是少将军,旁边那颗是陆将军,你们永远挨在一起。”
江砚辞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稚嫩的刻痕,忽然回头看向陆昭,眼底的光比星子还亮:“你看,我们的家,越来越好了。”
陆昭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春风拂过院角的兰草,带来清冽的香气,混着玫瑰酥的甜,在空气里漫开来。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好的风景,不是京城的宫阙,不是边关的落日,而是江南新宅的晨光里,石桌上的刻痕映着两人的影子,岁岁年年,永不分离。
暮色降临时,两人坐在石桌旁,看夕阳透过银杏的新叶洒下来,在刻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江砚辞忽然拿起刻刀,在星子旁边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彼此的方向。
“这样,”他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就算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也知道哪颗星是对方。”
陆昭握住他的手,一起在箭头旁刻下了两个小小的字——“归处”。
晚风掠过院角的兰草,沙沙作响,像在应和他们的话。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近处是彼此的呼吸,陆昭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夜再长,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便处处是归处,夜夜是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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