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院角的银杏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陆昭站在廊下,看着雨丝织成的帘幕,手里把玩着一枚云纹箭簇,那是江砚辞昨夜刚打磨好的,箭簇上的寒光映着他眼底的笑意。
“在想什么?”江砚辞端着一碗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走过来,青瓷茶碗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眉尾的浅疤,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温润。他身上穿着件月白长衫,腰间的绯红玉带松松系着,与往日劲装在身的模样判若两人,倒像是个闲散的江南公子。
陆昭伸手接过茶碗,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目光却落在江砚辞发间的玉簪上。那支用月牙泉暖玉琢成的簪子,在廊下的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簪头并着的“昭”“辞”二字,被匠人刻得极浅,仿佛稍一摩挲就会消失,却又在玉质的通透里,透着一股永不褪色的笃定。
“在想西域的使者。”陆昭啜了口茶,茶味清苦,回甘却绵长,像极了他们走过的那些路,“镇南王的信里说,他们带了回纥部的王印来,要亲自跟我们谈议和的条件。”
江砚辞在他身边坐下,廊柱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倒让那道浅疤显得清晰了些。那是月牙泉之战时留下的,沙粒刮过眉尾,当时血流如注,陆昭抱着他在芦苇丛里慌乱地撕衣襟包扎,他却笑着说“这样才像江家人”。此刻雨丝落在他发间,玉簪的暖光混着水汽,竟让那道疤也生出几分温柔来。
“谈条件可以,”江砚辞的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着,那里的刻痕还没完工,“但黑风寨的余党,必须交由我们处置。十二年前的账,总该算算了。”
陆昭握住他的手,指尖碾过他掌心练箭磨出的薄茧。去边关这一趟,江砚辞的手粗糙了不少,却也更有力了,握弓时稳如磐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少年。可即便如此,每次看他弯弓搭箭,陆昭的心还是会揪紧——就像在月牙泉,看见他被巨石压在身下时那样,恨不得替他受所有的伤。
“放心,”陆昭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院角的新绿上,亮得晃眼。张叔的儿子抱着一捆刚晒干的兰草进来,少年的额角还沾着泥灰,却笑得一脸灿烂:“陆将军,少将军,你们看我采的兰草,跟边关的是不是一样?”
江砚辞起身走过去,接过那捆兰草,指尖抚过叶片上的露珠。兰草的叶子细长,带着一股子清冽的香气,倒真有几分像在边关戈壁上见过的模样。他回头看向陆昭,眼底的笑意像被阳光晒化的春水:“正好,我们去把它们种上吧。”
两人提着兰草走到院角的新土旁,那里的木牌还立着,“边关来的兰”五个字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陆昭拿起小铲,小心翼翼地挖着坑,江砚辞则蹲在一旁,把兰草理顺了,一束束递给他。泥土的腥气混着兰草的清香,在空气里漫开来,竟让人忘了这是在江南,仿佛又回到了戈壁的星空下,他靠在陆昭怀里,听着远处的狼嚎声那样安心。
“记得吗?”江砚辞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在父亲的旧营,我们也种过兰草。”
陆昭的动作顿了顿,脑海里瞬间闪过十二年前的画面。那时他和江砚辞还是半大的孩子,偷偷跑到江老将军的旧营玩,在石墙根下种下了几株兰草,说要等它们开花了,就把父亲接回来看看。可后来,兰草还没开花,江老将军就出事了,那些兰草也不知被风沙埋在了哪个角落。
“记得,”陆昭的声音有些发紧,“那时你说,兰草最坚韧,在哪儿都能活。”
江砚辞笑了,指尖在兰草的叶片上轻轻划着:“是啊,就像我们。”
种完兰草,两人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旁,看着少年继续刻那些未完工的图案。石桌上的“昭”和“辞”已经刻得很深了,旁边的骆驼和月牙泉也渐渐有了模样,少年的手法虽然稚嫩,却刻得格外认真,每一刀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等刻好了,我们就在这儿摆酒。”陆昭忽然说,目光扫过院外的青石板路,那里还留着雨后的水洼,映着蓝天白云,“请镇南王来看看,也请西北军的老兄弟们来坐坐。”
江砚辞点头,从袖中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玫瑰酥,那是今早厨房刚烤好的,蜜饯摆成的箭头指向石桌上的刻痕。他把玫瑰酥递到陆昭嘴边,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先尝尝,看比不比得上月牙泉的水和面做的。”
陆昭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漫开,混着兰草的清香,竟真有几分边关的味道。他看着江砚辞被糖粉沾白的指尖,忽然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看对方的耳尖瞬间红透,像戈壁上熟透的沙棘果。
“别闹,”江砚辞拍开他的手,却把剩下的玫瑰酥都塞进他嘴里,“待会儿西域的使者就到了,正经些。”
陆昭笑着咽下酥饼,指尖擦过他的唇角:“在你面前,我正经不起来。”
正说着,院外传来马蹄声,张叔匆匆进来禀报,说西域的使者已经到了门口。陆昭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腰间的云纹箭囊轻轻晃动,箭杆上的“昭”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江砚辞也站起身,理了理月白长衫的袖口,指尖不经意间触到腰间的玉佩,那里的红绳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却依旧牢牢地系着。
“走吧,”陆昭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仿佛有电流划过,“该见见我们的客人了。”
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就见一队穿着胡服的使者站在门口,为首的是个高鼻深目的回纥人,腰间挂着枚硕大的金印,想来就是带着王印来的使者。使者看到陆昭和江砚辞,立刻躬身行礼,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说:“见过陆将军,江少将军。”
陆昭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使者身后的几个随从身上。那些人穿着黑色的劲装,腰间隐约露出狼头标记的一角,眼神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打量。陆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江砚辞的手,指腹碾过他腕间的银铃,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一旦有危险,银铃作响,便是动手的信号。
“使者远道而来,辛苦了。”江砚辞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像淬了冰,“里面请吧,我们慢慢谈。”
使者笑着点头,举步走进院门。经过石桌旁时,他的目光在那些刻痕上停留了片刻,当看到那个小小的狼头标记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陆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这些回纥人,果然和黑风寨脱不了干系。
落座后,使者开门见山,说回纥部愿意与大齐永世修好,不再犯边,条件是大齐将嘉峪关以西的三座城池割让给回纥,并且释放所有被俘的回纥士兵。话音刚落,陆昭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玄色的袖摆无风自动,像极了在月牙泉挥枪时的模样。
“放肆!”陆昭的声音冷得像边关的寒风,“你们烧了我们的驿站,杀了我们的士兵,如今还敢来要城池?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使者显然没料到陆昭会如此强硬,脸色瞬间变了变,却还是强作镇定地说:“陆将军息怒,这只是我们的初步条件,若是大齐不同意,我们可以再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江砚辞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割地不可能,释放俘虏也可以,但前提是,你们必须交出所有黑风寨的余党,并且为十二年前江老将军的死,给我们一个交代。”
提到江老将军,使者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江砚辞凌厉的目光逼了回去。江砚辞放下茶碗,站起身走到使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尾的浅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怎么?做不到?”
使者的喉结滚了滚,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到江砚辞面前:“这是我们大汗给江少将军的亲笔信,他说……他说江少将军看了这封信,就会改变主意。”
江砚辞接过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信纸是用噬心墨写的,青蓝色的字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上面写着十二年前江老将军通敌的“证据”,甚至还有一枚与黑风寨密信上一模一样的狼头印章。
“胡说八道!”江砚辞猛地将信纸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父亲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敌!你们伪造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使者冷笑一声,站起身说:“是不是伪造,江少将军心里应该清楚。当年江老将军与我回纥部私通款曲,约定里应外合,夺取嘉峪关,只是后来事情败露,他才被黑风寨灭口。如今我们拿出证据,只是想让江少将军认清现实,与其为一个通敌叛国的父亲守节,不如与我们合作,到时候整个西北都是你的。”
“你找死!”陆昭的长枪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里,枪缨的红绸在风里猎猎作响,“敢污蔑江老将军,我今天就废了你!”
眼看就要动手,江砚辞却忽然按住了陆昭的手,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将信纸重新展开,目光在上面仔细扫过,忽然指着其中一个字说:“这个‘密’字,笔法与其他字不同,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还有这狼头印章,虽然与黑风寨的相似,但印章的边缘有磨损,而黑风寨的印章向来完好无损。你们这点伎俩,还想骗我?”
使者的脸色瞬间变得慌乱,显然没料到江砚辞会如此细心。江砚辞将信纸扔回给他,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将人冻伤:“回去告诉你们大汗,想议和,就拿出诚意来。否则,我不介意率军踏平回纥,让你们为十二年前的事,血债血偿!”
使者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只得灰溜溜地带着随从离开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陆昭才收起长枪,转身扶住江砚辞的肩膀,发现他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没事了,”陆昭的声音放柔了许多,指尖抚过他发白的脸颊,“那些都是假的,没人会信。”
江砚辞摇了摇头,忽然抱住陆昭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可我怕……我怕有人会信,怕父亲的名声被玷污。”
陆昭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他想起十二年前,江老将军的灵柩运回京城时,江砚辞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说一定要为父亲报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江砚辞已经长大了,足够坚强了,却忘了在父亲的事情上,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不会的,”陆昭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会查清楚的,会还江老将军一个清白。相信我。”
江砚辞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我信你。”
傍晚时分,张叔的儿子兴冲冲地跑进来,说石桌刻好了。陆昭和江砚辞走过去一看,只见石桌上的“昭”和“辞”已经刻得栩栩如生,旁边的骆驼和月牙泉也格外传神,甚至连芦苇丛里的两只水鸟,都刻得活灵活现。
“怎么样?”少年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刻了一整天呢!”
江砚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刻得真好,比我当年刻的狼头好看多了。”
少年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说:“我还在桌腿上刻了这个。”说着,他蹲下身,指着桌腿上的一个小小的云纹箭,“就像陆将军的箭一样,能保护我们。”
陆昭的心忽然一暖,看着那个小小的云纹箭,仿佛看到了少年眼里的信任和依赖。他想起在西北军的军营里,那些老兵们也是这样,把希望寄托在他和江砚辞身上,相信他们能带来和平与安稳。
“谢谢你,”陆昭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个记号,很好。”
夜幕降临,江南的月色带着一股子柔情,洒在院里的银杏树上,落下斑驳的光影。陆昭和江砚辞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刚温好的酒和几碟小菜,还有一盘新烤的玫瑰酥,蜜饯摆成的箭头指向彼此的酒杯。
“敬父亲。”江砚辞端起酒杯,眼底的月光碎成一片,“愿他在天国安好,也愿我们能早日查清真相,还他清白。”
陆昭与他碰了碰杯,酒液入喉,带着辛辣的暖意,一路烧到心底:“敬父亲,也敬我们。”
两人相视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月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石桌上的刻痕在月色里泛着浅淡的光,像两个永不分离的影子。远处传来隐约的蛙鸣,近处是彼此的呼吸,陆昭忽然觉得,这江南的夜色再温柔,也温柔不过身边人眼底的光。
“等处理完回纥的事,”陆昭忽然开口,指尖在石桌上的刻痕上轻轻划着,“我们再去一趟边关吧。”
江砚辞挑眉:“去做什么?”
“去看看父亲的旧营,”陆昭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月色,“去看看我们种下的兰草有没有开花,去看看张叔的儿子刻的云纹箭,是不是还在营盘的石缝里。”
江砚辞笑了,眼底的月光像被揉碎的星星:“好啊,还要去月牙泉,用那里的水和面,给你做玫瑰酥。”
“还要教你骑骆驼,”陆昭补充道,“上次你还没学会呢。”
“那你可得抓紧我,”江砚辞凑近他,唇擦过他的耳垂,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不然我又要摔下来了。”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月光落在他们交缠的发间,玉簪的暖光混着兰草的清香,在空气里漫开来。他忽然觉得,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便处处是归宿,处处是心安。
夜色渐深,银杏树上的叶子被风轻轻吹落,落在石桌上的刻痕上,像给那两个名字,盖上了一枚温柔的印章。而远处的星空下,仿佛有两只河灯正在缓缓升起,一盏画着云纹,一盏画着狼头,在江南的夜色里,照亮了一条通往永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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