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画舫行至第五日,江南的烟雨终于漫过船窗。陆昭靠在舷边,看江砚辞用银簪挑开刚蒸好的玫瑰酥,酥饼上的蜜饯在水汽里泛着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雪夜里,少年睫毛上融化的冰珠。
“尝尝?”江砚辞递过一碟,指尖沾着点糖粉。他换了身月白棉袍,腰间未系玉带,只悬着那枚缠红绳的玉佩,随船身晃动时,与陆昭腕间的枪缨红绸轻轻相撞。
陆昭咬了口酥饼,甜意漫开的瞬间,忽然想起离京前夜,镇南王塞给他的密信。信上只写了一句话:“江家旧部在苏州河湾,见‘云纹箭’为号。”他瞥向江砚辞放在案上的箭囊,囊口露出半截箭杆,正是西北军特有的云纹雕刻——那人总说“贴身带箭,才像并肩作战的样子”。
“在想什么?”江砚辞的折扇敲了敲他的手背,扇面上《江南春景图》的柳丝正对着舷外的真柳,金粉勾勒的画舫与他们身下的船影叠在一处,倒像把眼前的景都收进了扇中。
“在想苏州的马场。”陆昭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对方腕间的银铃,铃舌上的“昭”字被摩挲得发亮,“说好教你骑射,可不能赖账。”
江砚辞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在烟雨中格外柔和:“谁赖账?倒是某人十二岁时说要娶我,如今还没兑现呢。”他忽然倾身,唇擦过陆昭的耳垂,“不过不急,等你教会我骑马,咱们就在江南住下,把当年没说的话,一句句补回来。”
船身忽然晃了晃,江砚辞的手按在陆昭膝头稳住身形,棉袍下摆掀开一角,露出小腿上尚未褪尽的箭伤疤痕。陆昭的喉结滚了滚,指尖轻轻覆上去——那道疤是宫宴时留下的,倒钩带出的皮肉翻卷着,当时他抱着人往密道退,只觉得对方的血烫得像火,几乎要把他的玄甲烧穿。
“早不疼了。”江砚辞按住他的手,往自己膝头按了按,“倒是你,太庙前挨的那刀,伤口还在渗血吗?”他说着便要解陆昭的衣襟,被对方攥住手腕时,耳尖腾地红了,“我看看……”
“别闹。”陆昭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快得像擂鼓,“船夫还在外面。”
江砚辞的指尖在他心口画着圈,声音压得极低:“那晚上看?”
烟雨中传来船夫的号子声,陆昭望着舷外掠过的乌篷船,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水,竟比西北的烈酒更能醉人。他想起年少时在军营,老兵们总说“江南是温柔乡,英雄到了这里,枪杆都要软三分”,那时他只当笑话听,如今握着身边人的手,才懂这“软”里的滋味——是铠甲裹不住的暖意,是刀光剑影里偷来的安稳。
画舫泊在苏州码头时,暮色正漫过河湾的柳树。陆昭扶着江砚辞下船,注意到码头上两个挑着货担的汉子,扁担上缠着半旧的红绸——那是西北军伤兵常用的记号,红绸缠三圈,意为“自己人”。
“前面那家‘晚香楼’,据说玫瑰酥做得最好。”江砚辞的折扇指向街角的酒旗,旗角绣着朵兰草,与他发间常簪的那支一模一样。他脚步顿了顿,棉袍下摆扫过陆昭的靴面,“你先去占座,我去买包桂花糖,你小时爱吃的那种。”
陆昭点头,却在转身时按住腰间的枪柄。他看见那两个挑担汉子跟在江砚辞身后,步频稳如磐石——绝不是寻常挑夫。待他走进晚香楼,掌柜的迎上来擦桌子,抹布在桌面划了个“三”字,正是镇南王信中说的“云纹箭”暗号变体。
“楼上雅间请。”掌柜的袖口闪过片银亮,是枚云纹箭簇。陆昭上楼梯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响,回头看见江砚辞正被那两个汉子护着进来,月白棉袍的领口沾了片柳叶——显然是刚穿过僻静的后巷。
雅间的窗正对着河湾,江砚辞推开窗时,河面上突然漂来盏河灯,灯芯映着灯壁上的狼头符号。他转身时,眼底的笑意淡了些:“方才遇见两个老部将,说苏州卫的指挥使最近总往黑风寨余孽的据点跑。”
陆昭的手按在窗沿,木纹硌着掌心的老茧:“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镇南王上月就送了信。”江砚辞的折扇敲了敲桌面,“当年我父亲的亲卫,有十二人隐在苏州,专管江南的密线。”他忽然压低声音,“他们说,宸王虽死,他藏在江南的粮草却没找到,据说够一支私兵吃三年。”
正说着,掌柜的端来两碟玫瑰酥,碟边压着张字条。陆昭展开一看,上面是用噬心墨写的青蓝色字迹:“今夜三更,芦苇荡见,带云纹箭。”字迹边缘有些发毛,像是写得很急。
“看来要去趟芦苇荡了。”江砚辞拈起块酥饼,碎屑沾在唇角。陆昭伸手去擦时,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突然想起离京前太医说的话:“江大人箭伤未愈,切不可沾寒水,更忌劳累。”
“怕了?”江砚辞捉住他的手,往自己唇边带了带,温热的气息拂过指腹,“当年在西北,你可是追着野狼跑了三里地,也没说过个‘怕’字。”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那个雪夜,自己背着发烧的江砚辞在戈壁上走,对方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攥着块冻硬的玫瑰酥,说“昭昭吃,有力气”。那时的风像刀子,可怀里人的温度,却比任何火塘都暖。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陆昭已带着云纹箭囊,与江砚辞隐在芦苇荡边缘。夜露打湿了江砚辞的棉袍,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远处亮着灯火的水寨——那是黑风寨在江南的据点,寨门挂着的灯笼上,画着与宸王玉佩上相同的“宸”字。
“左边第三个哨塔是空的。”江砚辞的指尖划过陆昭掌心,写了个“火”字。他昨夜换了身玄色劲装,腰间悬着短匕,劲装袖口的冰蚕丝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我去放火引开守卫,你趁机找粮草库。”
“不行。”陆昭攥住他的手腕,指腹碾过对方腕间的银铃,“你的伤不能沾水,芦苇荡的泥塘会浸坏伤口。”他从箭囊里抽出支云纹箭,塞到江砚辞手里,“你在这里放哨,见哨塔熄灯就发信号,我去。”
江砚辞的眉峰蹙起,刚要反驳,却被陆昭按住后颈。一个轻吻落在他发顶,带着玄甲的冷意与对方体温的暖意:“听话。当年在柴房,你答应过要听我的。”
那夜雪太大,柴房的茅草顶漏了雪,少年缩在他怀里发抖,却还是抓着他的手说:“昭昭,我听你的,你别丢下我。”此刻江砚辞望着他的眼,里面映着芦苇荡的灯火,像落了片星星,与当年的眼神分毫不差。
“小心。”江砚辞把箭杆往他手里按了按,“粮草库的砖缝里嵌着狼头标记,很好认。”他忽然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陆昭衣襟,“这玉佩能避毒,黑风寨的人爱用‘五步倒’。”
陆昭摸了摸怀里温热的玉佩,转身没入芦苇丛。江砚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握紧了手里的云纹箭——箭杆上刻着个极小的“辞”字,是陆昭当年亲手刻的,说“见箭如见人”。
水寨的火光亮起时,江砚辞的箭正中第三个哨塔的灯笼。他看见陆昭从粮草库后窗翻出来,怀里抱着个油布包,玄甲上沾着泥,却仍跑得稳健。守卫的箭射过来时,陆昭突然转身,长枪横扫的瞬间,江砚辞的第二支箭已刺穿射箭人的咽喉。
“拿到了?”江砚辞扶住奔过来的陆昭,指尖触到对方后背的湿痕——不是露水,是血。
“嗯,是粮草账簿。”陆昭把油布包塞进他怀里,声音发紧,“快走,他们放了信号弹。”
两人往芦苇荡外跑时,陆昭突然踉跄了一下。江砚辞低头,看见他小腿上插着支短箭,箭簇泛着乌色——是“五步倒”的毒。
“陆昭!”江砚辞的声音发颤,刚要拔箭,却被对方按住手。
“别拔,倒钩会带出血肉。”陆昭的脸色开始发白,却仍攥着他的手腕往岸边拖,“到船上再说,我带了解药。”
离岸还有数步时,陆昭突然栽倒在泥里。江砚辞扑过去抱住他,才发现对方的嘴唇已开始发紫。他摸出陆昭怀里的玉佩,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江家玉佩遇毒会变色”——此刻玉佩的红绳已变成乌色,像浸了血。
“撑住。”江砚辞咬开箭簇的倒钩,将解药灌进陆昭嘴里。对方咳了两声,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砚辞……”陆昭的声音气若游丝,“那账本……”
“不重要。”江砚辞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泥水污染了月白棉袍,却顾不上擦,“你最重要。”
画舫的舱灯亮到天明时,陆昭的毒终于解了。江砚辞坐在床边,看他腕间的红绸缠在自己手上,两人的手交握在被单上,像两段缠了十几年的命。
“疼吗?”江砚辞的指尖抚过他小腿的箭伤,那里刚换过药,雪魄草的清苦混着血腥气,与太医署的味道一模一样。
陆昭摇头,反手握住他的手:“你守了我一夜?”他看见对方眼下的青黑,棉袍的袖子还沾着泥,发间的兰草簪也歪了,“怎么不歇歇?”
“怕你醒来看不见我。”江砚辞的耳尖红了,声音压得极低,“就像当年你发烧,我守在你床边,怕你一睁眼,我就不在了。”
那是在西北军营,陆昭追击流寇时中了埋伏,高烧昏迷了三日。江砚辞就坐在床边,用银勺一点点喂他喝药,夜里冷了,就把自己的棉袍盖在他身上,自己缩在椅上发抖。陆昭醒来时,看见他趴在床边,发间落了片银杏叶,像只倦了的蝶。
“不会的。”陆昭把他的手往自己心口按了按,“这辈子,我都不会让你看不见我。”
江砚辞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带着倦意,却亮得惊人。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那本粮草账簿,书页上的噬心墨在晨光里泛着青蓝,记着宸王在江南私藏的十二处粮仓,每处都画着狼头——显然是江家旧部偷偷标注的。
“镇南王说,这些粮草够西北军用两年。”江砚辞的指尖点在“苏州河湾”那页,“这里的粮仓,当年是我父亲监造的,有密道通向城外的马场。”他抬眼看向陆昭,“你说巧不巧?那马场,正好是你说要教我骑射的地方。”
陆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着舱外漫进来的晨光,忽然觉得这江南的烟雨,竟把十几年的光阴都泡软了。那些刀光剑影里藏着的话,那些雪夜柴房里没说尽的情,仿佛都能在这画舫里、在这玫瑰酥的甜香里,慢慢铺展开来。
苏州马场的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陆昭牵着两匹白马站在跑道上,看江砚辞穿着玄色骑装走过来,腰间的绯红玉带在阳光下格外鲜亮,骑装的袖口绣着云纹,与自己箭囊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怕吗?”陆昭扶他上马,指尖触到对方发间的兰草簪——那是今早他亲自为对方簪上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有你在,不怕。”江砚辞握住他递来的缰绳,指腹蹭过对方手背上的枪茧,“不过说好,输了的人要剥橘子。”
陆昭笑了,翻身上马时,玄甲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两匹马并辔跑出时,他听见江砚辞的笑声被风卷着飘过来,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少年在雪地里追着他跑,银铃响得脆生生的。
跑到第三圈时,江砚辞的马突然惊了。陆昭翻身跃过去,在马背上抱住他,两人一同滚落在草地上。江砚辞趴在他怀里笑,发间的兰草簪掉在旁边,与陆昭的枪缨红绸缠在了一起。
“你故意的。”陆昭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沾着草叶的清香。
“是又怎样?”江砚辞抬头,唇擦过他的下颌,“谁让你骑得那么快,不等我。”他忽然咬住对方的耳垂,像宫宴前夜那样,声音带着点含糊的痒,“输了的人,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陆昭的喉结滚了滚。他想起昨夜在画舫里,自己发烧时说的胡话——说要在江南买座带院子的宅子,院里种满玫瑰和银杏,要给江砚辞梳一辈子的发,要把当年没教完的骑射,用一辈子的时间补回来。
“我答应。”陆昭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带着桂花的甜香,“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江砚辞的耳尖红透了,却还是仰头望着他,眼底的光比马场的阳光更亮:“我想要……”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想要你给我簪一辈子的兰草,想要你教我骑射时,永远走在我左边,想要……”
他的话被陆昭的吻堵在了喉咙里。草地上的兰草簪与红绸还缠在一起,像两段终于找到归宿的命。远处传来苏州河湾的船鸣,近处是风吹过马场的草响,陆昭抱着怀里的人,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月,这故人的情,才是他半生戎马里,最该守护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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