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波拍打着船舷,将苏州的灯火揉成碎金。陆昭坐在舱内,看着江砚辞用狼毫笔在账簿上批注,笔尖的墨汁是新研的松烟,混着点雪魄草的汁液——据说这样写出的字,遇水不化,遇火不灭,恰如他们藏在心底的话。
“镇南王的信到了。”江砚辞将一张青竹纸推过来,纸上的字迹刚劲,“说京中已安定,让我们下月归京。”他的指尖划过“归京”二字,忽然抬头,眼底映着舱外的月色,“你想回去吗?”
陆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离京三月,江砚辞的伤已大好,只是每逢阴雨天,腿上的旧疤仍会泛疼。昨夜江南落了场秋雨,他半夜醒来,看见对方正咬着唇揉腿,额角的冷汗在月光下泛着光,像极了十二岁那年,少年在柴房里强忍冻伤的模样。
“你想留,我们便留。”陆昭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膝头,那里还留着芦苇荡箭伤的浅痕,“江南的马场暖,适合养伤。”
江砚辞笑了,从案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玫瑰酥,酥饼上的蜜饯摆成个歪歪扭扭的“昭”字。“可西北的老兵还在等我们。”他拈起一块递到陆昭唇边,“你忘了?云纹箭的暗号是‘归乡’,他们盼了十二年,就盼着能堂堂正正回江家老宅。”
陆昭咬下酥饼,甜意漫开时,忽然想起离京前,镇南王带他去看江家旧部。那些老兵的甲胄上都刻着云纹,见了他腰间的虎符,齐刷刷跪了一地,有人哭着说“少将军还活着,江家有后了”。那时江砚辞站在廊下,月白棉袍被风掀起,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落的银杏叶。
“那就回去。”陆昭的指腹擦过他唇角的糖粉,“回老宅看看,看看你说过的那棵百年银杏,看看你藏玫瑰酥的暗格还在不在。”
江砚辞的眼亮了起来。他忽然起身,从舱外折了枝桂花,簪在陆昭的发间。“这是江南的信物。”他凑近,唇贴着对方的耳廓,“等回了京,我教你写噬心墨字,就像当年你教我画狼头标记那样。”
舱外的橹声咿呀,混着远处酒楼的琵琶语。陆昭望着对方眼底的自己,忽然觉得归京的路再长,只要身边有这个人,便处处是坦途。那些埋在西北风沙里的过往,那些藏在江南烟雨中的情愫,终将在故园的月光里,慢慢舒展成最安稳的模样。
归京的马车行至江家老宅时,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陆昭扶着江砚辞下车,看他望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发怔——环上的云纹已被岁月磨平,却仍能认出是江老将军亲手所铸,环内侧刻着的“守”字,被风雪浸得发黑。
“进去吧。”陆昭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叹息。院内的银杏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树下的石桌还在,桌角的刻痕依稀是“昭”与“辞”的字样,是他们十三岁时比着身高刻下的。
江砚辞走到东厢房前,指尖抚过门楣上的枪孔——那是十二年前大火时留下的,子弹穿透木门,在墙上凿出个浅坑。他忽然弯腰,从雪地里拾起块烧焦的木片,上面还留着半朵兰草纹,是他母亲亲手绣在屏风上的花样。
“这里是我的书房。”江砚辞推开西厢房的门,灰尘在雪光里飞舞。书架上的书大多被烧毁,只剩底层的《孙子兵法》还完好,封面上有个小小的牙印——是他幼时啃的,陆昭总笑他“把兵书当玫瑰酥啃”。
陆昭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暗格上。那是个不起眼的木柜,柜脚的狼头标记被蛛网遮着,与他箭袋内侧的纹样分毫不差。他想起江砚辞说过,“这里藏着我最重要的东西”,伸手拉开柜门时,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个褪色的布包。打开一看,是半块风干的玫瑰酥,酥饼边缘的牙印与陆昭的一模一样;是支断了弦的银铃,铃舌上的“昭”字已模糊;还有件小小的玄色童甲,甲片上刻着云纹,是他十二岁时送的生辰礼,当年江砚辞就是穿着这件甲,在火里护着这包东西。
“我以为都烧没了。”江砚辞的声音发颤,指尖抚过童甲上的箭孔,那是当年为了护他,被流矢射穿的痕迹。“那天你把我推出柴房,我攥着这包东西,在雪地里跑了半夜,总怕弄丢了。”
陆昭忽然从背后抱住他,玄甲的冷意透过棉袍传过去,却被对方的体温焐得发烫。“都在呢。”他的下巴抵在江砚辞发顶,闻到兰草香混着雪味,“你护着的东西,我都替你守着。”
雪落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响。两人站在暗格前,看那半包玫瑰酥在雪光里泛着微光,像颗藏了十二年的心,终于在故园的寒冬里,等到了可以安心绽放的春天。
回府第三日,陆昭在早朝时撞见御史台的人捧着密奏,奏疏的封皮上盖着“宸”字朱印——那是宸王旧部的标记。他瞥见奏疏边缘露出的青蓝色墨迹,心头猛地一紧,想起江南芦苇荡的粮草账簿上,也有相同的字迹。
“陆将军留步。”镇南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捏着串蜜饯,正是江南特产的桂花糖,“苏州河湾的粮仓查抄了,却在暗格里发现这个。”他递过块青铜令牌,牌上刻着“影卫”二字,边缘的磨损处与江砚辞腰间的玉佩痕迹一致。
陆昭的指节捏得发白。他想起江砚辞说过,“父亲当年养过一支影卫,专查皇室秘辛”,难道这些影卫还在?可若真是影卫,为何要用宸王的标记?
“江大人知道吗?”陆昭的声音有些发紧。昨夜他看见江砚辞对着铜镜描眉,眉尾画得比往常锋利些,像极了江老将军的模样。对方说“过几日要去祭拜父亲”,却没提影卫的事。
镇南王叹了口气,将令牌收回袖中:“别惊动他。影卫的事水太深,当年江老将军就是因为查得太急,才遭了毒手。”他拍了拍陆昭的肩,“你只需记住,看见‘影’字令牌,无论对方是谁,都要先护好江大人。”
退朝时,陆昭看见江砚辞正站在丹陛旁等他,月白棉袍外罩了件石青披风,腰间的绯红玉带在朝服中格外醒目。“等你很久了。”对方递过个食盒,里面是刚温好的玫瑰酥,“去祭拜父亲的祭品备好了,要不要同去?”
陆昭接过食盒,指尖触到盒底的硬物,形状正是那枚“影”字令牌。他忽然想起昨夜江砚辞在案上写的字,纸上的“影”字被墨团盖住,边缘露出的笔画,与令牌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好。”陆昭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棉手套传过去,“去告诉江老将军,他的兵回来了,他的家,我们守住了。”
马车行至江家墓园时,雪又下了起来。江砚辞跪在父亲墓前,将玫瑰酥摆在供桌上,指尖抚过墓碑上的名字,忽然低声说:“父亲,影卫找到了,他们说当年的密信还在,藏在您常去的听雨轩。”
陆昭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看见江砚辞从袖中摸出枚令牌,正是镇南王给他看的那枚“影”字牌。原来对方什么都知道,却故意瞒着他——是怕他担心,还是怕他卷入这更深的漩涡?
“昭昭,”江砚辞忽然回头,眼底的雪光映得人发颤,“等拿到密信,我们就离开京城,好不好?去江南,去西北,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是非地。”
陆昭蹲下身,与他并排跪在雪地里。玄甲的冷意浸进膝盖,却抵不过对方指尖的温度。“好。”他握住江砚辞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但要一起去拿密信。当年你没丢下我,这次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
雪花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慢慢融化成水,像十二年前那个雪夜,少年攥着他的手,在柴房里说的那句“我们一起活下去”。
听雨轩的竹帘被风掀起时,陆昭看见檐下的风铃在晃,铃舌上刻着云纹,与江砚辞箭囊上的纹样分毫不差。这里是江老将军生前常去的茶社,据说当年的密信,就藏在二楼靠窗的茶桌下。
“影卫说,暗号是三盏雨前茶。”江砚辞推开二楼的门,茶香混着雪味扑面而来。靠窗的桌上果然摆着三盏茶,茶盏边缘的青蓝色墨迹,是噬心墨特有的颜色。
陆昭按住腰间的枪柄,注意到茶桌下的地砖有松动的痕迹。他弯腰敲了敲,地砖应声而起,露出个紫檀木盒,盒上的锁是狼头形状,钥匙孔正是云纹箭的模样。
“用你的箭试试。”江砚辞的声音有些发紧。陆昭抽出云纹箭,将箭尾插进锁孔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木盒开了。
里面没有密信,只有块青铜镜,镜面刻着星图,图中北斗第七星的位置,嵌着颗青蓝色的珠子——是噬心墨凝结成的珠,遇热会显出字迹。
“用你的体温试试。”江砚辞握住他的手,按在青铜镜上。陆昭的掌心贴着镜面,热度慢慢渗进去,青蓝色的珠子渐渐融化,在镜面上显出一行字:“帝陵之下,藏有龙袍,非刘氏子,血祭方能开。”
陆昭的喉结猛地滚动。他想起新帝的双胞胎弟弟,想起宸王眉尾的疤,想起江砚辞说的“父亲查到皇室血脉有假”——难道新帝根本不是先帝的儿子?
“还有背面。”江砚辞翻转铜镜,背面刻着幅地图,标记直指皇陵的方向,图边写着行小字:“影卫唯江家号令,见云纹箭如见主帅。”
窗外突然传来弓弦响。陆昭猛地将江砚辞按在桌下,箭矢擦着他的玄甲飞过,钉在梁上,箭杆上刻着“宸”字——是宸王的余党!
“从后窗走!”陆昭拽起江砚辞,长枪横扫时带起的劲风掀翻了茶桌,茶叶混着雪沫飞溅,像极了当年在太和殿丹陛上的混乱。
两人冲下楼梯时,听见影卫的暗号声从巷口传来——三短一长,是“安全”的信号。陆昭回头望了眼听雨轩,竹帘在风雪里翻飞,像江老将军未说完的话,终于在十二年后,被他们读懂了真意。
皇陵的松柏在月色里泛着冷光。陆昭扶着江砚辞跨过护城河,玄甲上的雪簌簌落下,在青砖上积出两道浅浅的脚印。他们手里的云纹箭在月光下泛着银辉,箭杆上的“昭”与“辞”字,像两颗跳动的星。
“影卫说,地宫入口在第三棵柏树下。”江砚辞的指尖冻得发红,却仍紧紧攥着那面青铜镜,“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里被伏击的,他们说看见穿龙袍的人进了地宫。”
陆昭弯腰拨开积雪,果然在柏树下摸到块松动的石板,板上刻着狼头标记,与江家旧部甲胄上的纹样一致。他撬开石板,露出个黑漆漆的入口,阴风从里面灌出来,带着股陈腐的气息。
“我先下去。”陆昭将长枪塞进江砚辞手里,“你在上面放风,见火把晃动就拉绳。”他系好麻绳,刚要纵身跃下,却被对方拽住衣襟。
“一起。”江砚辞的眼底映着月色,像十二岁那年在柴房里,说“要走一起走”时的模样,“当年你没丢下我,现在也别想。”
地宫里的寒气浸得人骨头疼。陆昭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看见甬道两侧的壁画上画着战争场面,画中将军的铠甲上刻着云纹,侧脸竟与江砚辞有七分像。“这是江老将军平定西域的画。”江砚辞的指尖抚过壁画,“父亲说,这壁画用了噬心墨,遇热会显出真迹。”
陆昭将火把凑近,壁画果然变了颜色,画中将军的身后,多了个穿龙袍的少年,眉尾有疤——正是宸王!而少年手里的剑,正刺向将军的后心。
“原来如此。”江砚辞的声音发颤,“当年是宸王亲手杀了父亲,先帝包庇了他,才伪造了江家通敌的罪证。”
走到地宫尽头,他们看见座石棺,棺盖上方的凹槽,正好能放下那面青铜镜。陆昭将铜镜嵌进去时,石棺发出“轰隆”的声响,缓缓打开,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件明黄龙袍,袍角绣着云纹,与江砚辞箭囊上的纹样分毫不差。
“这是……”陆昭的喉结滚动,想起铜镜上的字,“难道江家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
江砚辞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抚摸龙袍上的云纹,指尖触到处暗袋,摸出卷泛黄的绢纸——是先帝的遗诏,上面写着“江氏乃开国皇帝之后,刘氏窃国百年,朕愧对江家,特还政于江氏遗孤”。
“原来如此。”江砚辞笑了,眼角却有泪滑落,“父亲查了一辈子,终于让我们找到了。”
突然,甬道传来脚步声。陆昭将龙袍和遗诏塞进江砚辞怀里,长枪出鞘:“你带着东西先走,我断后。”
“不。”江砚辞按住他的枪,“要走一起走。”他从袖中摸出火折子,“影卫说,地宫里有火药,我们烧了这里,让这些秘密永远埋葬。”
火光燃起时,陆昭拉着江砚辞冲出地宫。身后的爆炸声震得雪地发颤,他回头看见皇陵的方向火光冲天,像十二年前江府的那场大火,却又不同——这次他们没有分离,没有逃亡,只是将该埋葬的秘密,还给了岁月。
回到江家老宅时,雪已停了。陆昭给江砚辞裹紧披风,看他捧着遗诏坐在银杏树下,月光落在他发间,兰草簪泛着银辉,像落了片星星。
“你想当皇帝吗?”陆昭坐在他身边,递过块刚热好的玫瑰酥。
江砚辞摇了摇头,将遗诏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绢纸,将百年的恩怨烧成灰烬。“我只想守着你,守着这棵银杏,守着江南的马场。”他靠在陆昭肩上,玄甲的冷意混着对方的体温,像极了他们纠缠的半生,“父亲说,真正的江山,不在龙椅上,在百姓的炊烟里,在身边人的笑眼里。”
陆昭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那我们就守着炊烟,守着笑眼。”他想起江南的画舫,苏州的马场,想起老宅暗格里的童甲与玫瑰酥,“等开春了,我们再去江南,买座带院子的宅子,种满兰草和玫瑰,我教你骑射,你教我写噬心墨字,好不好?”
江砚辞的耳尖红了,像当年塞信时的模样。他抬头吻了吻陆昭的唇角,带着玫瑰酥的甜香:“好啊。不过说好,输了的人要剥一辈子橘子,还要……”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雪,“还要给我簪一辈子的兰草。”
月光漫过银杏树梢,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陆昭看着对方眼底的自己,忽然觉得这半生的刀光剑影,这十二年的颠沛流离,都只是为了此刻——在故园的雪夜里,能与你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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