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4月,上海公济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未散的血腥气,在手术室里凝成一片沉重的雾。
无影灯下,白韫华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额前的碎发已被汗水浸透,黏在皮肤上,像几道淡墨勾出的细线。
“止血钳。”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护士匆忙递上器械,金属相撞的脆响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格外刺耳。
伤者是个不过十**岁的少年,腹部被弹片撕裂,肠管外露,暗红的血肉间隐约可见森白的肋骨。
白韫华的手指稳如磐石,镊子探入伤口时,少年的肌肉猛地抽搐,监护仪上的心电图顿时尖啸起来。
“血压60/40!”护士的声音发颤。
白韫华没有抬头,只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她的白大褂袖口已经染红,血顺着橡胶手套的纹理滴落,在瓷砖地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花。
“肾上腺素0.5毫克静脉推注。”她顿了顿,忽然改用德语补充:“Und halten Sie das Licht stabil.”(把灯光稳住。)
这句话让手术室里的空气微微一滞。
几个护士交换着眼色——这位留德归来的女医生,总在紧要关头冒出几句德语,像是某种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窗外,黄浦江上的汽笛声隐约可闻。
三个多月前,一·二八事变的炮火曾将整个闸北化为焦土,如今战事虽停,但送进医院的伤员仍源源不断。
这个少年是今晨在废墟里被发现的,身上的制服残片显示,他可能是十九路军的遗落士兵。
“弹片卡在第三腰椎附近。”白韫华的镊子突然停住,“准备骨凿。”
当啷——
沾血的金属碎片落入托盘时,监护仪的警报声终于平缓。
白韫华直起腰,后颈的酸痛这才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摘下手套,露出修长的手指——这双本该执笔弹琴的手,此刻指缝里全是暗红的血痂。
“白医生,您的电报。”
护士递来的纸片边缘沾着碘酒痕迹。她展开一看,是兄长白云生熟悉的字迹:“今晚七时,霞飞路13号,务必到场。”落款处洇开一小片茶渍,像朵枯萎的梅花。
更衣室的镜子映出她疲惫的面容,肌肤瓷白,眉目如画,琼鼻樱唇,清冷与艳丽兼具,诗书气萦绕。
二十二岁,德国海德堡大学最年轻的医学博士,如今是公济医院外科唯一的女医生。她解开盘发,乌黑的长发如瀑垂下,衬得肤色越发苍白。
走廊上,工人们正在更换募捐海报。
新贴的“支援十九路军遗孤“覆盖了旧标语“誓死保卫大上海“,被撕去一半的残纸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露出半个猩红的“杀”字。
“听说闸北又发现未爆弹……”护士们的低语飘进耳中,“日本人的探子昨晚在十六铺码头被抓了……”
白韫华想起今晨手术台上那个少年——当镊子取出最后一块弹片时,昏迷中的他忽然用粤语呢喃了一句:“阿妈,我唔想死……”
暮色四合,霞飞路的法式餐厅灯火通明。
白韫华站在餐厅门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提包的皮质纹路。水晶吊灯的光芒透过落地窗,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而单薄。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香槟、雪茄与香水混杂的气息。
餐厅里,西装革履的绅士与珠光宝气的名媛们举杯谈笑,仿佛外界的战火从未存在。
穹顶上修补过的弹痕被金漆巧妙掩盖,唯有角落里一尊断臂的维纳斯雕像,暗示着这里也曾遭受炮火的洗礼。
“毓顺。”
白云生从人群中走来,身材硕长,面容周正,文质彬彬。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三件套西装,领带上的银灰色暗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个刚从银行下班的高级职员。
只有白韫华注意到,他接过她针织开衫时,右手无名指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他声音温和,“今天又做了几台取弹片的手术?”
“三台。”她简短地回答,然后犹豫了一下,“哥,这场宴会......”
白云生淡笑道:“特意为你准备的接风宴。”
白韫华心中一暖,随即蹙眉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家人简简单单吃顿饭就好了。”
“白家大小姐留洋归来,多少双眼看着,我不能让自己的妹妹受委屈。”他的目光落在她衣襟上时,突然凝住,“你这里......”
白韫华低头,看见月白色旗袍前襟沾着一点暗红——是那个十九路军小战士的血,在手术结束时溅上的。
“休息室准备了替换的礼服。“白云生递来一方丝帕,“沈姨在等你。”
休息室。
白韫华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吐槽道:“哥给我准备的裙子太浮夸了,像演舞台剧。”
养母沈惜枝帮她整理着衣服,道:“怎么浮夸了,好看就是好看,而且今天这场合,很正式的,给你哥个面子,当一回淑女。”
白韫华蹙眉撒娇道:“能不去吗?那些人,一个个油头粉面酒气冲天的,想想就是烦。”
沈惜枝劝说:“这是你哥哥为你准备的接风宴,花不了太长时间,你就随便应付一下,快去快去,到时候给你买留声机。”
白韫华只好不情不愿地接受安排:“好吧!”
在她出门之时,沈惜枝给她塞了一样东西。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珐琅怀表,鎏金表盖上,满文花纹在灯光下泛着古老的光泽。
“这是......”
“戴着吧。“沈惜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是你父亲...留下的。”
宾客们穿梭于璀璨的水晶吊灯下,谈笑风生,珠光宝气交相辉映。空气中弥漫着香槟与高档香水的混合气意,交织成一幅上流社会的繁华图景。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厅内的喧器,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吸引至通往二楼的华丽楼梯上。
只见白韫华缓缓步入众人的视线之中,她一袭红衣白裙,微卷的长发上佩戴着白色网纱小礼帽,耳戴珍珠耳坠。红衣如火,白裙似雪,两者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展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与冷艳。
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下,她淡定自若,犹如一株傲立在雪地中的寒梅,既优雅又坚韧。她的眉如远山,稍显疏淡却更加与众不同,透露出不可侵犯的清冷。
在宾客的注视下,白韫华步伐优雅往舞台中央走去。她在钢琴前坐下,她先是用指尖试了试音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腕间的珍珠手链滑落,在灯光下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
当《革命练习曲》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餐厅角落的交谈声慢慢淡了下来。
琴键在指尖下起伏,肖邦的旋律像把锋利的刀,剖开这浮华假象。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左手八度音如同惊雷,右手旋律却哀婉如泣。
没有人注意到,当她弹到最激烈的段落时,一个男人手中的酒杯突然炸开一道裂痕——
就像1931年沈阳的雪夜,那颗穿透东北军第七团团旗的子弹。
琴声戛然而止。
白韫华的手指悬在半空,恍惚间听见窗外传来报童的叫卖:“号外!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虹口!”
餐厅里的笑声依旧,香槟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钢琴的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白韫华缓缓收回修长的手指。
宴会厅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她优雅起身,珍珠耳坠在烛光下划出柔和的弧线。
冯其庸就是在这时出现。
他穿着笔挺的警备司令部制服,金线肩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一米九的身高,身材魁梧,二十八岁的年纪,面容堪称英俊,只是眼角眉梢透着几分阴鸷。
此刻他斜倚在钢琴旁,雪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五年不见,白小姐的品位...愈发独特了。”
他开始细细地打量着她,她的面容已经褪去了青涩,如今已是一位清冷而明艳的美人儿。他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道:“肖邦的曲子,配今晚的月色正好。”
白韫华的背脊瞬间绷直——五年前圣约翰学院校庆舞会,她十七岁,他二十三岁,已经是巡捕房的明日之星。
那晚他强行邀舞,在她耳边低语“你逃不掉的”时,红酒泼洒在她的学生装上。
“冯组长?”她笑得很淡,像冬日里偶尔透出的一缕阳光,转瞬即逝。
冯其庸嘴角勾起一抹温和却又带着几分深意的笑容,“应该叫我处长才对。”
白韫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抹真诚的祝贺,“原来您已经高升了,恭喜冯总长。”
“不知可否邀请白小姐跳一支舞?”
他俯身靠近,右手作势要执起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刹那——
“冯处长。”
白云生适时出现,他的目光温和却不容拒绝,他轻轻挡在两人之间,“打扰了,我得带舍妹去见几位重要客人。”
冯其庸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却很快换上笑脸:“白顾问总是这么...护妹心切。“他转眸看向白韫华,“那我们改日再叙,白小姐。”
白云生带着白韫华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来到餐厅最安静的角落。
那里,男人正独自站在落地窗前,手中握着一杯未动的白兰地。月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峻的阴影。
“墨兄。“白云生轻声道:“容我正式介绍,这是舍妹白韫华。”
墨连笙转过身来,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气质清贵。
这位就是传闻中与日本人合作的冷血商人,墨连笙?
他今晚穿着全套黑色西装服,领口别着一枚格格不入的子弹壳领针。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白韫华时,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久仰。“他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只说了这两个字。
白云生轻轻碰了碰妹妹的手臂:“这次十九路军遗孤募捐,墨兄一人便捐了五百大洋。”
“墨先生如此慷慨!倒与传闻中冷血的形象,似乎有些不符。”她唇角微扬,声音不轻不重,却像寒潭的水,冷得让人心颤。
墨连笙指腹摩挲着杯脚,忽而轻笑:“白小姐觉得,我该是什么形象?是喝人血的资本家,还是……”
“墨兄别介意!”白云生打圆场,“家妹刚从德国回来,对国内情况不了解。”
“无妨。”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时露出颈侧一道旧疤,“十九路军在闸北奋勇杀敌,虽然输了,但依旧值得敬佩。”
放下酒杯的刹那,白韫华听见极轻的“咔嗒”声——他袖扣竟是两颗子弹壳改的。
他忽然直视她眼睛,“我作为中国人,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应该的。”
窗外适时传来汽笛声,日本邮轮“长崎丸”正在黄浦江上鸣笛。
白韫华看见他镜片后的眸光骤然冷锐,像鞘中的刀光一闪而逝。
白云生适时插入:“墨兄一向不喜居功,其实这些年......”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玻璃碎裂声打断。
餐厅另一端,一个侍应生打翻了香槟塔。
在这短暂的混乱中,白韫华看见墨连笙迅速退后一步,右手下意识按向腰间,却发现了他的右手受伤了。她道:“墨先生,您的右手需要处理一下。”
“不碍事,只是小伤而已。”
墨连笙将右手插入裤带,转眸看向白云生,“白先生,我还有其他事,先走了。”
白云生道:“感谢墨兄参加舍妹的接风宴。”
墨连笙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他的身后,紧跟着几名身着黑色西装的手下,他们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在场的上流人士见状,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他们或是起身相送,或是点头致意,无一不表现出对墨连笙的尊敬与畏惧。
他的离开,让整个场面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白韫华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墨连笙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
她转眸看向白云生,道:“哥,资助我留德的那位军官有来吗?我想亲自感谢他。”
白云生意味深长地笑了,“时机还未到,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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