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夕阳像融化的铁水,把苏州河对岸日本纱厂的烟囱影子拉长,横贯整个蕃瓜弄棚户区。
白韫华的连衣裙下摆已经沾满泥渍,她蹲在临时搭建的义诊棚前,正为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工清洗伤口。
桌上的搪瓷盘里盛着碘酒和纱布,旁边摆着一盏煤油灯,即使是在白天,仓库深处依旧昏暗。
仓库外排着长队,大多是衣衫褴褛的女工和孩子,有的抱着发烧的婴儿,有的扶着咳嗽的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药味,还有不远处苏州河飘来的腥臭。
“下一个。“
白韫华头也不抬地说道,指尖沾着碘酒,轻轻涂抹在女工手臂的烫伤上。
女工咬着嘴唇,没喊疼,只是小声问:“白医生,这药……贵不贵?“
白韫华摇头:“不要钱。“
女工眼眶一红,“谢谢医生。”
一位母亲佝偻着背,手指绞着补丁叠补丁的衣角,“医生,我男人咳血三天了,您给瞧瞧?“
白韫华刚要回答,远处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抬头,看见十几个黑衣打手正用棍棒驱赶贫民窟的居民。一个老婆婆被推倒在地,怀里的破包袱散开,几个发霉的馒头滚进污水沟。
“今日之内,全部搬走!“
这声音冷得像刀。
白韫华循声望去,墨连笙站在高处,黑色大衣被风掀起一角。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场混乱。
钟声远在他耳边低语,他略一颔首,打手们便更加卖力地挥舞起棍棒。
一个老汉死死抱住门框,立即被人踹中腰眼,像破麻袋一样滚进污水沟。
“墨先生!“白韫华冲上前,医用口罩遮不住她眼中的怒火,“这些人染了疫病,你赶他们走,是要他们死在外面吗?“
墨连笙终于将目光移向她,那双眼睛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两丸浸在冰水里的黑玉。
“与我何干?”他慢条斯理地点上香烟抽了一口,“白小姐,慈善救不了闸北。“
白韫华眉眼间透露出一股不可侵犯的清冷,如同冬日里的冰晶,晶莹剔透。她道:“墨先生,你不能这么不讲情面!”
墨连笙静静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
他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虎口处的枪茧磨得她皮肤生疼:“白小姐,你以为你能救几个人?闸北每天饿死的就不止——“
“能救一个是一个!“她猛地抽手,指甲在他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他抬手,打手立刻递上一份文件。
“地契。“他两指夹着纸张,“合法买卖,官府盖章。“
他抬手示意,“明天,这里不会再有任何人。“
那汉子立即会意,点燃火把扔向堆积的破棉絮。
火焰“轰“地窜起时,热浪扭曲了空气,墨连笙的轮廓在火光中晃动,像幅被水浸湿的墨画。
白韫华怒视着他,“你烧了他们的家!“
“白小姐以为——“
他忽然贴近,苦艾混着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是烧掉窝棚残忍,还是让日本人用铁丝网把活人圈起来做实验更残忍?“
白韫华闻言,微微一震。
打手们突然上前,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被推倒在地,怀里的破布包裹散开——里面是个死婴,小小的身体已经发青。
白韫华见状,瞳孔骤缩。
墨连笙却抬手制止打手,从西装口袋抽出丝巾,弯腰盖在死婴脸上。这个动作优雅得像在宴会厅擦拭酒杯:“看到了吗?你救不了死人。“
白韫华攥紧了医药箱的皮带,身后传来老婆婆颤抖的低语:“姑娘别惹他......墨家的地,他说了算......“
白韫华攥紧拳头,眼睁睁看着居民被驱散,而墨连笙转身离去,背影如刀裁般冷硬。
————
暮色如血,浸透了黄浦江的浊浪。
白韫华提着药箱疾步穿过码头堆叠的货箱,咸腥的江风掀起她鬓边散乱的发丝。
远处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像一把生锈的刀,猝然划破潮湿的暮色。
“放开我!求求你们——”
她猛地顿住脚步。
三个日本浪人围住一名年轻女工,他们的和服下摆沾着酒渍,在暮光中泛着诡异的紫。
为首的浪人用刀尖挑开女工的衣襟,嘴里哼着荒腔走板的《君之代》。
女工的嘴唇咬出了血,蓝布衫已被撕开大半,露出雪白的肩头——那皮肤上还印着青紫的指痕。
白韫华血液骤冷,抄起地上的一截断木就要冲上去——
突然被一股大力拽回阴影处,后背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硝烟和苦艾酒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
“别动!“
墨连笙的声音贴着她耳后响起,温热的呼吸扫过她颈侧。他的手掌紧紧箍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白韫华挣扎:“放手!你没看到他们在——”
墨连笙声音极低,却如铁钳般不容抗拒:“你想死?他们是黑龙会的人。”
他突然掐住她下巴,强迫她看向巷子深处——第四个浪人正靠在墙边擦拭手枪,月光照在枪管上,映出“南部十四式“的铭文。
“你救不了她。“他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砂纸,“但你可以活着救更多人。“
巷内女工的惨叫刺破黄昏,浪人的狂笑如恶鬼,混着布料撕裂的声音,像钝锯子来回切割神经。
墨连笙的手从她下巴滑到眼睛,掌心覆上来时,白韫华尝到了血腥味,不知何时,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远处突然响起哨声。
浪人们骂骂咧咧地散开,女工像破布娃娃般蜷缩在鱼腥味的水洼里。
“救人的前提是活着。“他弯腰捡起她的药箱,灯光照亮他领口若隐若现的弹痕,“白小姐的解剖课,难道没教过这个?“
江面突然传来汽笛长鸣,一艘日本商船正在靠岸,甲板上的太阳旗在暮色中红得刺眼。
白韫华声音发抖,“你明明可以救她!你有枪!”
墨连笙淡声道:“然后呢?浪人死了,日本领事馆彻查,闸北的工人会被报复,我的纺织厂会被查封。”
他抬眸凝视着她,“你的一时热血,只会害死更多人。”
白韫华如遭雷击,而他缓步走近,将一枚白棋按在她掌心,“想当南丁格尔?先学会下棋。”
棋子上刻着四个小字:“谋定后动”。
是夜,空气里浮着些暖意,又夹着几分为褪尽的凉意。
墨公馆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
灯光如薄雾般笼罩在《孙子兵法》的竹简页上,墨连笙的指尖正停在‘兵者,诡道也’那一行。
窗外,黄浦江上的汽笛声隐约传来,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钟声远推门而入,黑色长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先生,藏在闸北居民里的三个日本间谍,都处理好了。”他声音低沉,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墨连笙合上书,目光落在自己右手背的三道抓痕上,细长的血痕已经结痂,在白炽灯下泛着暗红的光。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忽然开口:“老钟,再替我做一件事。”
钟声远垂首:“您吩咐。”
墨连笙的声音冷得像冰,“查清楚,昨天巷子里那个女工,是谁家的姑娘。”
翌日,公济医院。
白韫华坐在办公室里,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手中的《申报》上投下细密的光影。
头条赫然印着——三名日本浪人浮尸黄浦江,疑似醉酒失足。
配图里,浑浊的江水上漂浮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人的手臂上,还隐约可见黑龙刺青。
她翻到第二版时,一张字条悄然滑落——上面用德文写着:“Wer heilt hat Recht.(救赎者即是正义)”
白韫华若有所觉,抬头看向窗外,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正转身离去,背影与钟声远有七分相似。
当日下午,日本领事馆提出抗议,但租界工部局以‘醉酒闹事’为由驳回了调查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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