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公济医院急诊室。
消毒水的气味在晨光中格外刺鼻。
白韫华推开急诊室的门时,第一缕阳光正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将室内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她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三个巡捕正死死按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那人被铐在诊疗床上,左腿自膝盖以下几乎被绞碎,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鲜血顺着床沿滴落,在地面汇成一滩粘稠的暗红。他的工装前襟被撕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面布满了青紫的淤痕。每一次挣扎,手铐都会撞击铁栏,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让开!”
白韫华的声音不大,却让堵在门口的护士们下意识让出一条路。她快步上前,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沾上了未干的血迹。
英国籍的安德森医生从病历本上抬起头,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白医生,这位是工部局送来的□□嫌犯,需要先登记伤情再——”
“砰!”
伤者突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直接喷在雪白的墙面上,溅出放射状的血痕。白韫华已经扯开他的衣领——颈动脉的搏动细若游丝,瞳孔开始扩散。
她的手指按在伤者左肋下,触到一处明显的凹陷。
“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失血性休克。“她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立刻准备手术。”
“白医生!”安德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警务处长特别交代,必须等他们做完笔录!”
白韫华甩开他的手,直接按响了墙上的紧急呼叫铃。
尖锐的警铃声响彻整个急诊室,她抓起剪刀,“咔嚓”一声剪开染血的工装——
年轻人的胸膛上,一个清晰的靴印赫然在目,边缘已经泛出淤紫。
“这是登记伤情?“她冷笑,手指轻轻按压伤处,“肋骨断端刺破脾脏,你是要等警务处长签完字,还是等尸体解剖报告?”
护工推来担架车时,伤者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白韫华,满是血沫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仓库...地下...药...”
一滴滚烫的血溅在她左耳的珍珠耳坠上,在晨光中折射出妖异的光彩。
手术准备室中,白韫华将染血的白大褂甩进污衣桶,橡胶手套在冷光下泛着惨白。
护士长递来手术服时,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工部局的人还在外面,说要等手术结束立刻提审。”
“让他们等。”白韫华系紧口罩,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预备室里格外刺耳。
推开手术室的门,无影灯的光刺得她眯起眼。
伤者已被固定在手术台上,麻醉师正在调整氧气面罩。
年轻工人的脸庞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血压50/30,脉搏微弱。”麻醉师的声音透过口罩发闷,“失血量估计超过1500cc。”
白韫华的手悬在伤者腹部的靴印上方。淤紫的皮肤下,断裂的肋骨轮廓清晰可触。她拿起手术刀,刀刃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银弧——
“等等!”巡回护士突然惊呼。
伤者的腹部突然诡异地蠕动起来。
白韫华用镊子从胃部取出的不是食物残渣,而是一个用蜡封裹的金属管。白韫华将它浸入生理盐水,蜡层融化后露出半截胶卷。
“这是......”护士的手开始发抖。
无影灯突然闪烁两下。
白韫华抬头,透过观察窗看见冯其庸阴沉的脸。他身后站着两个日本军官,其中一人正用戴白手套的手指轻叩玻璃。
“继续手术。”白韫华将胶卷滑入自己的手术服口袋,镊子转向脾脏破裂处......
手术室的灯光熄灭时,窗外已近黄昏。
白韫华摘下沾血的手术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推开手术室的门,迎面撞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冯其庸。
他倚在走廊的窗边,警备司令部的制服笔挺,金线肩章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指间的雪茄升起一缕青烟,在他锐利的眉眼间缭绕。见白韫华出来,他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白医生。”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压迫感,“你明知道那个人是**,为什么还要救?”
白韫华解开染血的手术袍,丢进一旁的污衣桶,声音平静:“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伤者。”
冯其庸眯了眯眼,雪茄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缓缓散开。他向前一步,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晰的声响,直到距离她仅剩半步。
“你总是这样。”他低笑,目光扫过她疲惫却依然美丽的脸,“救人不分敌我,连日本人送来的伤员你都治。”
“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阵营。”她抬眸,直视他的眼睛,“冯处长若是不满,可以向工部局投诉。”
冯其庸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他抬手,像是要替她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停住,转而掸了掸自己的袖口。
“何必这么生疏?”他语气忽然轻缓,仿佛方才的质问只是错觉,“上次在你的接风宴上,我们聊得不是挺好的吗?”
白韫华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望而却步。只是她清冷绝美的相貌,又让人忍不住诱惑,想去接近她。
冯其庸突然俯身道:“白医生,今晚可有时间,我想请你吃顿饭。”
白韫华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抱歉,今晚我还有病历要整理。”
“那明晚?“他挑眉,目光灼灼,“霞飞路新开了家法国餐厅,听说厨师是从巴黎请来的。”
“恐怕不行。”她语气疏离,“医院最近伤员多,我走不开。”
冯其庸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深吸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目光却始终锁在她脸上。
“白医生。”他忽然压低声音,“这世道,选错边可是会要命的。“
白韫华平静地回视:“冯处长是在威胁我?”
“怎么会?“他轻笑,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提醒,毕竟……”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哥哥最近和某些人来往密切,我很担心。”
白韫华没再接话,转身走向更衣室。
身后,冯其庸的声音悠悠传来,“改日再约,白医生。希望下次,你不会再拒绝我。”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白韫华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
她推开更衣室的门,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唯有耳垂上那枚染血的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
医院天台。
月光像一盆打翻的水银,泼洒在斑驳的水泥围栏上。
白韫华倚着栏杆,指尖的香烟明明灭灭,烟灰簌簌落在染血的大白褂上。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撕破夜色,惊起一群沉睡的鸽子。
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
“白医生。”
声音清朗,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白韫华转身,月光正巧从那人背后泼洒而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齐若谷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转着一本德文版的《国际法典》,书页间还夹着几张油墨未干的传单。他穿着略显皱巴的浅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像是匆忙间随手系的。
月光穿过他利落的短发,在眉骨下投下一片阴影。
那是一张极富生气的脸——高挺的鼻梁下,唇角天然上扬,仿佛随时准备扬起一个挑衅的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下近乎透明,像是盛着一泓烈酒,明亮得灼人。左眼尾处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平添几分野性。
“听说我们的'南丁格尔'惹上麻烦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手指轻佻地转着那本法典,“需要法律援助吗?”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白韫华注意到他右手指节上的擦伤,还有袖口隐约的油墨痕迹:“你昨晚又去印传单了?“
“嘘——”
齐若谷突然凑近,他身上带着油墨的气息,“这话可不能让人听见。“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大白褂领口的血迹,“不过比起我,你似乎惹了更大的麻烦。”
他看着她手中的香烟,“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抽烟,看来这件事对你影响很大。”
“你看。”齐若谷突然将皱巴巴的《申报》拍在栏杆上,头版头条的铅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留德女医生私通□□?》。
白韫华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报上歪斜的铅字,落在自己身上大白褂血迹上,像雪地里零落的梅瓣。
白韫华点头,“那个伤员怎么样了?”
“死了。”
齐若谷的笑容倏然消失,眼尾那道细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凌晨三点十五分,在羁押室。“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法典封面,“所以三天后的官司,我们必须赢。”
“救死扶伤。“白韫华终于开口,烟灰突然断裂,在夜风中化作流萤。她望向天际将熄的星辰,“可这个世道,连救人都成了罪过。”
“在柏林,你说要用手术刀拯救这个国家。”他伸手拂去她肩头的一片柳絮,指尖在颤抖,“现在轮到我的法律来保护你了。”
齐若谷从内袋掏出一支钢笔塞进她手心——那是她送他的生日礼物,镀金笔帽上刻着“To my fighter”。
“带着它,就像带着我的运气。”
————
工部局特别法庭
晨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法庭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白韫华站在被告席上,一袭杏色连衣裙,搭配姜黄色蝴蝶结与腰带,微卷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一幅水墨画,清冷不失韵味,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艳之美,使人如饮甘醇,回味无穷。
英国法官霍华德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白韫华医生,你明知伤者是工部局通缉的要犯,为何执意进行手术?”
法庭里顿时响起窃窃私语。
白韫华看见冯其庸坐在旁听席第一排,警备司令部的制服笔挺,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
她刚要回答,法庭大门突然被推开。
“根据《日内瓦公约》第......”
齐若谷快步走进来,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微卷的棕发显得有些凌乱。
“抱歉迟到,法官大人。”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刚去工部局调取了伤者的审讯记录。”
白韫华注意到他白衬衫袖口沾着墨迹,显然是熬夜准备材料的痕迹。当他经过旁听席时,冯其庸的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
“根据《公共租界临时治安条例》第17条!”齐若谷将一叠文件拍在原告席上,“无确凿证据羁押公民超过六小时即属违法!更何况是对重伤患者!”
他转向陪审团,从公文包取出一份德文医学报告:“这是海德堡医学院的创伤鉴定标准。伤者胸腹部的淤伤呈现典型的靴底纹路,三根肋骨断裂,脾脏破裂——这显然不是所谓的'例行审讯'能造成的伤势!”
法官皱眉翻阅文件时,齐若谷走到白韫华身边,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带着令人安心的坚定。
法官突然发问:“白医生,你为何坚持为伤者手术?”
法庭陷入寂静。
白韫华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齐若谷鼓励的眼神上。
“因为我是医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我的手术台上,只有伤者和健康人的区别,没有党派和立场的分别。”
齐若谷立即接道:“正是这种医者仁心,才让上海市民能在战火中看到希望。如果连救死扶伤都要被审判,那工部局所谓的法治精神何在?”
冯其庸突然站起身:“法官大人!辩方律师在误导...”
“反对有效。“法官敲响法槌,“休庭半小时!”
......
法官霍华德敲响法槌,宣布最终判决:“本庭裁定,白韫华医生履行医疗职责无过错。”
法庭顿时哗然。
冯其庸猛地站起身,警靴重重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法官大人!这判决......”
“冯处长,”霍华德法官摘下金丝眼镜,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您是要质疑大英帝国的司法公正?”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眼中的讥讽。
白韫华转头看向旁听席,阳光穿过彩窗,在齐若谷身上投下七彩光斑,像是为这位年轻的斗士加冕。而他的白衬衫领口别着她送的钢笔,在阳光下泛着低调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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