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的孩子都不认床，即便是在人生地不熟的魔界，耀离和清霁也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魔界的天蓝得极浅，太阳是白色的，边缘模模糊糊，整个天空都像蒙了一层雾气，感觉不到初夏该有的温度，细细晨风吹来，甚至还带些凉意。
白日的睹翠镇熙熙攘攘，比晚间热闹许多，昨夜上着门板的店铺全部开门了，道旁也有了零散的摊子，一队队穿着统一制式长袍的魔走过街头，或挂彩灯，或在屋脊摆上形态不一的小怪物，表情严肃而认真。
“他们在做什么呀？到节日了吗？”清霁打着哈欠问耀离道。
“昨天老板说魔尊的生辰快到了。”
“哦，那看来就是今天啦，真快！”
一魔一人边聊边寻找卖早点的摊子，头顶屋脊上的魔应是手劲大了，小怪物嘶嚎一声，砰地吐出一串烟雾，在空中铺开一道淡淡的人影。
立刻有几个魔飞过去查看是出了什么问题，站在屋檐下，可以听到屋顶传来的细碎交谈声，他们除了询问发生了什么就是互相反复嘱咐谨慎办事，不多时便又分头去忙活了。
路边炸东西的味道吸引了清霁，他吸吸鼻子，拉着耀离循着味道跑过去，四只眼睛好奇地盯着油锅，锅里几个圆球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膨胀到拳头大小，焦黄焦黄的，有点像人间的麻团。
“炸鹧鸪头，你们来几个？”系着围裙的独眼魔咧着大嘴朝他们笑。
清霁肚子咕咕叫，怕锅里真是鸟头，忍着饿打听道：“鹧鸪头？是什么做的呀？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你们是刚来镇上的吧？”独眼魔了然，“炸鹧鸪头是我从人界学来的，用糯米粉裹了豆馅下锅炸，全魔界只有我这里有卖！人界的鹧鸪头外面洒胡麻，我这的洒碎台台果，你们看这白斑点，像不像鹧鸪？”
台台果大小接近杏仁，切碎了沾在炸得焦黄的面团上，斑斑点点的确实像鹧鸪。
知道和人间的麻团一样，耀离和清霁放下心来，掏出碎银子想买两个，谁知一个鹧鸪头只要一枚魔界的钱币，他们打昨天来了还没想过换零钱的茬，独眼魔只能尽力给他们找了钱，余下找不开的再用鹧鸪头抵。
大概得炸二十来个鹧鸪头吧。
大清早就做了这么大的生意，独眼魔高兴不已，手上忙着炸鹧鸪头，嘴也不闲着，给他们介绍起了睹翠镇，偶尔提及一两句拗花城。
油炸过的台台果又酥又脆，嚼起来有一股蜜糖似的香气，比人界的麻团好吃得多。一魔一人吃得认真，都没怎么接独眼魔的话，直到对方问起他们从哪来，耀离才吞下口中鹧鸪头，同昨天一样言说他们从蛛丝山来。
独眼魔一拍大腿：“哎呀，那可好远了！你们怎么来的？爹娘没跟着？”
提起爹娘，耀离又闷闷不乐起来：“爹娘走了，我们自己画传送阵来找他们。”
“了不得！这么小就能画传送阵了！”独眼魔夸张地鼓鼓掌，接着问道，“确认你爹娘在这？他们长什么样子？我在这卖鹧鸪头卖了二百年了，全镇的魔我都认识！”
耀离正愁无处打探消息，此时独眼魔提了，他便用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回道：“不一定在这里。我没见过他们，他们只留下一件天界的东西，可能是……”
听见天界的东□□眼魔没半点特别的反应，不等他说完就嗐了一声，摆摆手道：“那他们估计是尊上的军队，尊上这些年一直和天界打，有几件战利品不稀奇。”
魔军……看来还是得往魔尊殿的方向去，但魔军为什么要把他丢去人界呢？
刚思及此处，就听得清霁问道：“只和天界打吗？为什么不打人界呀？”
“人界？那破地方还稀得打？白给都不要，灵气又混乱又少。而且打下天界尊上就一统六界了，打下人界有什么用？你们现在还小，以后大了去人界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人界好吃的还是很多的。”
不打人界？耀离短暂地懵了一会。不打人界，那有什么理由特意把他丢弃在人界呢？逃兵？
他脑子很乱，柳絮说他身上没有人的血脉，独眼魔说人界灵气混乱稀薄，魔不稀罕去，那他的父母是谁？又为什么去了人间？
一只温热的手从桌下伸过来，握住他冷汗涔涔的手捏了捏，手的主人还在追问灵气混乱是什么意思。
“咱们魔都是先天浊气所化，修炼也得吸收浊气，人界的灵气是清浊各半，不适合咱们。也就下三界的妖和鬼爱去。”提起人界，独眼魔丝毫不掩饰轻蔑，他把刚出锅的鹧鸪头包进大叶子里，扎好递给清霁，“最后四个，齐了。”
“那我这种人魔混血怎么修炼呀？吸浊气就行了吗？”
独眼魔又往锅里下了四个鹧鸪头，呵呵笑道：“当然了！咱们魔界可是上界，能混到魔的血脉就偷着乐吧。多少魔和下界生出来的孩子都没魔的血脉呢。”
两个漂亮又大方的小魔头自然是谁见谁爱，独眼魔看他们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半是喜欢半是同情，忍不住讲起来该怎么吸收灵气修炼。
耀离正发愁自己没有灵力，闻言赶紧收起思绪，认真听他讲授，什么引气入体，什么经脉，什么元丹……听了约莫一刻钟，他恍然大悟，静下心尝试着吸收魔界灵气。
一团阴浊之气陡然砸入五脏，其森然寒冷，冻了他一个激灵，随后这团气开始不受控制地沿着经脉游走，刺得他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独眼魔看着他皱在一起的五官哈哈大笑：“慢慢来，别太急了，你这么小就能画出传送阵，天赋很高的。”
耀离费劲地和那团气做着斗争，想要把它驱逐出去，可那团气沿着他体内经脉游走一圈，到了丹田忽消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彻底吸收了还是怎么回事。
这一会的功夫，又来了数个魔坐进店里，独眼魔忙着炸鹧鸪头，没时间再和他们闲聊，招呼一句好吃再来就埋头忙碌了。耀离和清霁擦擦嘴，背起包袱，手牵手出了店门。
“离弟，咱们是去拗花城还是去魔尊殿呀？”
耀离愣愣地转向他，茫然开口问道：“他们为什么要特意把我丢到人间？”
好问题！清霁也皱起眉来。
为什么要把孩子丢去人界？他们现在在魔界还是在人界？耀离究竟是魔和什么的混血？妖？鬼？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清霁突然停下了，好像是想到了什么。
耀离陪在他身边，心下焦急却又不敢催促，等了几息，清霁抬起头，严肃地问他：“离弟，你说陈先生是在哪捡到你的来着？”
“钱塘江边。”耀离摸不着头脑。
“你记不记得《六界八荒录》上说群玉山是六界交地，江水的源头正好也在群玉山。”
六界交地！难道是不慎流落到人界的？
他们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猜测。
“来，问问柳姐姐。”清霁拉着耀离坐到一片树荫下，摸出灵犀镜，对着镜子念出了咒语。
一道光芒划过镜面，柳絮白净秀气的面孔出现，对镜子这头的一魔一人笑了笑：“怎么样了？魔界好玩吗？”
“好玩是好玩，不过遇到点问题。”清霁挠挠头，把镜子给了耀离，“离弟，还是你自己说吧。”
耀离手忙脚乱地接过镜子，向柳絮问了个好，然后说起了刚刚从独眼魔那得来的线索，以及他们的猜测。
柳絮听完了，摸摸下巴，委婉道：“说是交地，但也不在一起的，就像同样在一条街上，你来照彻大千还是要先出书院的门，再进照彻大千的门。”
耀离听完，几要忘了呼吸——所以……自己就是被爹娘有意丢弃在人界的吗？
“不过有一点你们想错了，魔尊不稀罕要人界，不代表魔就不会来人界生活，神仙来人界的也有不少。”
这样一说，一切又兜回去了。
清霁在一旁叽里呱啦地捋：“所以有很大可能令堂是魔军，但和令尊在人间生活过，期间有了你，后来把你丢下自己不知道去哪啦。”
捋完，他自己先感慨起来：“天呐！这可上哪找去呀？”
耀离小脸上阴云密布，自暴自弃道：“可能他们都死了。”
“哎哎哎！呸呸呸！不能乱说！”清霁连忙捂住他的嘴。
镜子里的柳絮倒是很冷静，提议让他们拿着石榴裙再多问问，如若还打听不到，去一趟群玉山也是可以的，但未必能有收获。
临结束对话，她想了想，还是将最后一线希望给了耀离：“你要是能等，就先回来好好修炼，回溯的术法有很多，更简单的还可以用心头血作指引寻找亲人。不过这都是对施术者要求很高的术法，你慎重考虑。”
又是一道光芒划过，柳絮的声音和影像消失，灵犀镜变回了普通铜镜。清霁收起镜子，搂过失落的耀离，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轻轻拍着他进行安抚。
清霁的肩膀还很稚嫩，薄薄的，软软的，却可以轻易挑起耀离的忧愁，枕在上面，呼吸着他发丝间淡淡的花露味道，乱成一团的思绪一下就清晰了。
既然爹娘不要他，他又何苦寻他们？能寻到最好，寻不到的话就当和他的清霁出来游玩好了，清霁才是六界里对他最好的那个，只有清霁是他的，他就是人，是陈老先生的孙儿、是清霁的弟弟、是耀离，除此之外他谁都不是。
耀离枕着清霁的肩舍不得起来，手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捏了捏，问道：“你想去哪里？”
“嗯？我？听你的就成啦，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找。”
耀离瓷白的小脸透了粉，好在清霁看不到，他佯作无事道：“找不到就不找了，咱们可以玩十五天……”
清霁想了想，赞同道：“运气就是这样，不找了没准反而就找到啦。那咱们去哪玩呀？”
他说着展开了手里的地图，一魔一人挑了挑，决定还是去就近的拗花城，把城里玩够了再去下一个地方。
他们站起身，清霁伸了个懒腰，拉着耀离往城门的方向走，途中遇到有意思的店铺，便进去逛一会。
想通了自己是谁，耀离轻松了不少，眉头终于舒开，露出了笑模样，满心满眼都是正对着镜子试花簪的清霁。
花簪是折枝花造型，鲜灵得仿佛才擘下，花蕊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清霁试来试去，看哪个都觉得喜欢，纠结半天也挑不出买哪个好。
满头簪花的店主走过来介绍道：“这都是魔界独有的花做的，注入了灵力，一百年也开不败，戴到六界哪都好看。多买几枝送礼很不错的。”
还真是鲜花！
清霁跟耀离嘀咕：“一百年都开不败的花簪！咱俩一人一枝，不给王梓桐，气死他。”
魔界特有的花，只有自己和清霁有……等回了人界他们一起戴出去，便谁见了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是非一般的亲近了，代表着清霁是他的，他也是清霁的。
耀离欣然同意。
一魔一人挑了一会，耀离选中一枝血红色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像牡丹又像山茶，很是艳冶，配他明艳的五官和黑里透出暗红的眼瞳正好；清霁选中的是一枝梅一样崎岖瘦巧的，不过梢头开的并非梅花，而是三朵蓝紫色的重瓣花卉，花瓣尖长似竹叶，清雅可人。
店主笑道：“一枝‘宜爱花’，一枝‘莫愁花’，你们很会挑呢。一共十钱，还要别的吗？”
宜爱花，耀离摸摸掌心柔软的花瓣，忍不住抿起嘴偷偷笑，心道与他的清霁一起挑的花，的确是宜热爱呢。
清霁刚要付账，又想起弘澈的生辰快到了，放下手中其余花簪的动作有了迟疑。耀离赶忙怀着小心思道：“弘澈好像没戴过这些。”
清霁略一回忆，貌似同龄的三四十个学子里，就自己爱带着耀离整这堆花里胡哨的，旁人大多还扎着双髻呢。
于是他点点头，对耀离的提醒表示赞同。
环视一圈，店里除了花簪，别的花饰亦有不少，他们拣实惠的又选了几样，当成特产塞进储物袋，仅留两支花簪在手，互相给对方簪好。
店主看着两个雀一样相亲相爱的小家伙，脸上不禁露出慈祥的笑容，被她注视的两只小雀头上戴好花，昂首挺胸地偕起手出门去了，发髻上的花枝随着他们的步伐微微颤动，每一片花瓣都透着雀跃。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逛到了镇子口，一处豢养着各种灵兽的小院子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里面有飞禽亦有走兽，都长得极大，看起来凶巴巴的，不知养来做什么。
隔着篱笆观望了一会，一个矮壮的魔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他审视一圈带翼的灵兽们，然后挑了一头生四翼的猪，付过钱骑上，猪拍打几下翅膀，当真载着他轻盈地飞走了。
篱笆外，耀离和清霁目瞪口呆。
消化了一会魔界的猪会飞的事实，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这处院子是魔界的车马行。看来魔也不全是靠自己飞的，倒是方便他们了。
进了院子，依旧是耀离向饲主询价格，清霁则去各种各样的灵兽里挑顺眼的，最后在饲主的推荐下，他们租了一只三首六尾的鵸鵌①，十四天租金一共七百钱。
鵸鵌张张嘴，发出的怪叫像人忍俊不禁的笑声，它温驯地趴伏在地，任耀离和清霁笨手笨脚地爬上去，直到他们坐稳当后拍拍它，它才站起身抖抖羽毛，振翅上天。
一魔一人本以为飞起来会十分颠簸，手一直紧揪着鵸鵌的羽毛，待飞到空中感觉出平稳来，他们才试着松开手，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下方变得小小的房屋街道。
清霁感慨：“原来在魔界想飞这么容易呀，怪不得卖鹧鸪头的老板说人界灵气少。”
耀离想起不久前，他还和清霁说以后要送他一只能载着他飞的木雀，这两日见识了另一个世界，他方知晓原来人界的东西是那样匮乏。到了魔界，休说是能载人的雀，连能飞的魔都是一抓一大把，想要一朵开不败的花也不过五枚钱币的事。
只要他好好修炼，等有了灵力，无论是人间有的还是没有的，他都可以给清霁！
趁着还没到拗花城，耀离又试着吸起了灵气，进入他体内的灵气和先前一样自行游走起来，最后于丹田消失不见，他较起真来，拼命地吸收灵气，试图填满无底洞似的丹田，可惜吸进去的灵气都如泥牛入海，了无踪迹。
既然填不满，那能不能使出来呢？
他这样想着，停止吸收灵气，改牵引着灵气从丹田汇聚到指尖，再挥出去吹散前方的云。
云纹丝不动，反倒座下鵸鵌叫了两声，仿佛在嘲笑他。
耀离脸红了红，一肚子闷气，偷偷朝身后瞟了一眼，后方的清霁正抱着刚买的厚厚一册《魔界草木禽兽全鉴》在看，丝毫没注意到他的举动。他松了口气，重新和灵气较起劲来。
睹翠镇和拗花城离得很近，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鵸鵌就落了地，耀离仍然没有半分进展，只得先搁下此事，将硕大一只鵸鵌收进饲主给的木牌，拉着清霁进了城。
①：音qí tú，出自《山海经·西次三经》：翼望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厌，又可以御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