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几日,总算到了旬假,有家近的学子头一天结束了全部课业就回去了,耀离按前些天约好的那样,带清霁去了西湖。
出书院大门时,正巧李梦蝶也带着他的跟班们出去,几双眼睛对上,瞬间呲出愤怒的火花,恨不能当场再打上一架。耀离有了清霁连日的陪伴,渐渐不再那么回避一切,恶狠狠地就剜了回去。
李梦蝶勃然大怒,他完全没想到才几日的功夫,这个魔头就敢瞪他了,看来还是欠揍!非揍得他爬地上学狗叫才解恨!
但看到他身边的清霁,他不得不暂时收起报复的心思,谁教这是巡盐御史的儿子呢?他老子正愁巴结不上清洲,自然不能容许亲儿子与清霁交恶,上回的事一出就特意差人来告诫过他,若是他再跟清霁起冲突,回了家就要家法伺候了!哼!
“你们最好能一直得意!”李梦蝶放句狠话,带着跟班气势汹汹地走了。
清霁翻了个白眼,拉起耀离往反方向走:“离弟,他现在出来了,你可不要落了单,时刻跟好我。”
耀离点点头,闷闷不乐地摸上高耸的额头,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他都是魔了还会被几个人欺负?如果魔是生来孱弱的物种,又为什么会令人如此闻风丧胆呢?
他问清霁:“你知不知道人为什么怕魔?我打不过人,但人却怕我……”
清霁想了想才回答道:“话本和传说里的魔都是有灵力的,可以抬抬手就杀死成千上万人,大家没见过魔,全是道听途说,三人成虎,所以害怕。”
耀离试探着抬抬手,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吹得道旁花叶颤动两下便止住了。
“学官们说,我小时有个道长来书院借住过一阵,就是他告诉的大家我是魔,让爷爷好好教导我,否则会害了大家。”耀离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可是我没有灵力,也打不过他们,怎么害人呢?”
清霁也是头一回遇上真正的魔,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更搞不清,只能胡乱给他解释:“没准你长大点就有啦,魔的寿命比人长,所以长得比人慢。”
耀离只顾低头看手,没留神前方有棵树,咚地撞在上面,把额头磕青了一块,疼得他五官皱起,眼泪都快下来了,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哪像话本里吃人的魔头?说是个小神仙倒还有人信。
清霁努力忍笑,掀起刘海为他吹了吹伤处:“怪我怪我,怎么不提醒你呀!还好没磕破了相。”
撞了头会不会就激发出灵力了呢?耀离又满怀希冀地抬了抬手,可惜他仍旧没有半点灵力。
或许真的和清霁说的一样,要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吧。
他们身后,一朵木香倏然零落,淡色微黄的花瓣洒了一地,一同凋下的还有几片鲜绿叶子,像劲风吹过,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揪过。
耀离搁下灵力的事不再去想,和清霁一路有说有笑地到了西湖边,春日的湖水微微荡起波澜,二三游船行于湖面,岸边柳丝弄碧,在风里轻轻摇曳着,小小的花穗已经飞出雪白的絮,飘飘飏飏,落到水里,密密麻麻犹如揉碎的银箔,和湖水一同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春和景明,耀离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闭起眼微笑着,用心感受迎面吹来的温风。
他一笑,那颗獠牙露出一部分在唇外,尖尖的下端晕着一点光,眉眼明艳生动,比较起来,连日光都不免要失色三分。
清霁一直看着他,耀离开心,他更开心,他的狐狸弟弟本就该像这样一直笑着,一直快乐着,总是闷闷不乐的,简直委屈了漂亮的小脸蛋。
耀离睁开眼,眼瞳里带的暗红此刻在日头下无比明显,却又无比好看,像埋下的火种在悄悄燃烧。
他目光落到清霁怀里的水囊上:“咱们要在这里取水吗?”
“这里不行,湖边人来人往,水都不干净啦。”清霁摇摇头,四下寻觅,一指不远处的小木船,“咱们乘船到湖心去!”
他拉起耀离的手往那边疾走,掌心滚热,耀离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浸到了太阳里,暖意沿着手臂上行到心口,焐得心脏燥热不已,跳得越发厉害。
清霁没急着上船,先小大人似的跟艄公讲起了价,他长得白净秀气,人又爱笑,任谁看了都喜欢,老艄公略逗了他几句,便笑呵呵地将两个小娃娃迎上了船,带着口音提醒一句坐好了,随后手中船橹一摇,船就离了岸,悠悠往湖心划去。
老艄公划着船,问他们道:“你们两个小伢儿是兄弟呀?自己出来耍子,阿爸姆妈没跟着?”
清霁还听不太明白临安话,于是由耀离答道:“他是我……哥哥……今天书院旬假,我们一起出来玩。”
亲口承认清霁是自己的哥哥时,他又红了脸,有些难为情。清霁嘻嘻一笑,搂着这个容易害羞的弟弟的肩,和他贴了一下额头。
老艄公顾自感慨:“哎呀,啥时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伢儿,相貌儿尽该好!”
这句夸赞清霁听懂了,笑容里瞬间带上骄傲:“借您的吉言,我们长大了能更好看!”
老艄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了一连串话,这回他说得多,语速又快,连耀离都听不出是在说什么了,他们便没有接话,仅跟着一起抿嘴笑。
船划到大约湖心的位置,清霁将水囊浸入水里,打了满满一囊水上来,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弄湿了飘逸宽大的袖口,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坏笑着觑了正望着远山出神的耀离一眼,把手上的水向他弹去。
耀离一激灵,下意识地哼出一声,声音微弱稚气,宛如狐狸幼崽撒娇时的叫声,听得清霁都舍不得再逗他了。
但他没给清霁后悔的机会,立刻沾湿手弹了回去,清霁躲开迎面袭来的水珠,飞速掬水反击,耀离也不甘示弱,一魔一人愈闹愈烈,不一会的功夫头发都湿透了,水珠成串地从颊边滚落,他们不管不顾,继续以手作盏,捧水攻击着对方,玩得十分畅快。
季春的江南不冷,闹久了甚至还有些热,老艄公便没有拦着,任由两个孩子去闹,不时提醒一句当心落水。兴头上的他们哪里听得进去?闹着闹着,不知哪个脚下一滑,连带着另一个也翻了下去,砸出好大一片水花。
清霁生在水乡,掉进湖里也不慌张,划了几下水就浮出了头,伸手攀住船舷,换了一口气打算重新潜下去捞耀离,不料一双手鬼鬼祟祟地从他身后探出水面,一把掐住他的腰,吓得他哎呀一声,险些手一松掉回水里。
耀离使完坏,也从水里冒出了头,湿透的刘海贴在额前,越发描出那高高的额头来,微微透红的眼睛正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里面闪烁着光芒,慵懒且顽皮。
老艄公赶紧把他们拉上船,翻开底板取出两条干布巾,让他们擦净头发上的水。
天气不冷,一魔一人便脱了外衫搭在舷上晾着,只着一件贴身的里衣,并排坐在一起擦头发,清霁的膝盖碰碰耀离,故作赌气状:“好你个离弟!亏我还想着捞你呢,没想到你会水。”
耀离以为他真的不高兴了,赶紧皱起小脸小声解释:“你别不开心,我是真的不会……但是,但是我掉到水里后,发现我可以呼吸……”
他生怕被老艄公听到,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清霁需要附耳过去才能听清,他顾不上再装生气,惊讶道:“可以在水里呼吸?!”
耀离点点头,继续道:“好像还能在水里走,行动一点都不受限制。之前我只发现过火不会烧伤我,虽然摸上还是很烫。”
清霁恍然大悟:“你身上魔的血脉管用啦!下次谁再欺负你,咱们就把谁按水里去!”
“嗯!可是魔不会只在水火里有本事吧?在水里和鱼精一样了。”
“不会的!”清霁宽慰道,“魔被淹死烧死了多丢人呀,肯定所有魔都不怕水火,长大了再各有各的法术。咱们一会去灵隐寺问问,没准他们知道呢。”
耀离很信任清霁,既然清霁说他长大了就会有灵力,那他以后就一定会有!等他有灵力了,他要给清霁直接变出西湖水,再也不用他亲自跑来打!
太阳暖烘烘照着,薄薄的春衫很快就干得差不多了,老艄公靠了岸,清霁付过银子,拉着耀离下船,沿着湖堤漫无目的地闲逛。
时正三月,长堤上开着灼灼的桃花,霞彩影红,风姿潇洒,忽然风起,万点红雨扑面而来,沾染得衣上发上满是扑鼻的香气,清霁不慎吸了一鼻子花粉,扶着树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动静之大,又惊落无数残红。
耀离接了一片落花在掌心,举到眼前观察片刻,然后道:“桃花很像你的眼睛。”
“那是桃花好看还是我的眼睛好看呀?”清霁带着薄红的桃花眼一弯,眼波潋滟,远胜西湖之水。
耀离脸上再度带了红晕,认真回答道:“你的眼睛好看,桃花是死的,你的眼睛是活的,我看到里面有西湖水。”
清霁笑得更开心了,睁大一双蓄了春水的眼,凑近盯着耀离眸底暗红猛看,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离弟,现在你的脸也和桃花一样啦~”
不说还好,他一说,耀离连耳朵都透出了绯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闷头往前走。
清霁紧走两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他们身上春衫轻薄,走在幢幢花影里笑笑闹闹,不时追赶着蜂蝶跑出一段,朝气蓬勃的样子,怕是世间最好的丹青妙手也难描绘出一二。
追赶着闹了很长一段路,他们到了昭庆寺附近,一到这里,游人就多了起来,道路两旁聚集着节节寸寸的摊贩,所售净是奇货,清霁不由慢下了脚步,最后在一个卖木人的摊子前停下。
摊上东西不多,但样样做工精良,摊贩手里的两个木头人会打架,旁边的木牛会走路,还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雀,摊贩随手拿起掷出,木雀便乘风而去,须臾又乘风归来,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莫说是耀离清霁这样的半大少年,便是两鬓斑白的老者都有不少为之驻足。
清霁心里喜欢,主动询起了木雀的价格,摊贩不说话,仅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张开。
不等他开口,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猜起了价格:“五十文?”
摊贩摇头。
“五百文?!这可半两银子了!”此话一出,已经把人吓跑了一部分。
摊贩仍是摇头。
大家面面相觑,清霁嘶了一声,试探道:“不会是五两银子吧?”
摊贩终于点头了。
清霁拉起耀离就走,不光他们,方才围成一圈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基本都走了,木雀有趣是有趣,贵也是真贵,大部分人还没富有到可以花五两银子买一个玩意。
摊贩早见怪不怪,继续操纵着木人吸引下一批游人,清霁偷偷咋舌:“没想到这里有如此奇技淫巧的东西!等我回家问问我娘愿不愿意借我点银子,希望下次来他还在。”
耀离道:“等我有灵力了,我给你做一只可以载着你飞的木雀。”
清霁瞬间乐开了花:“这么好!那你只能做给我,我要天上地下独一只的!”
“好,只做给你。”
一魔一人随走随看,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他们刚觉出肚饥,路边就出现一个推着板车卖玉灌肺的摊子,摊主揭开蒸笼,滚滚白雾涌出,带着果仁和莳萝的香味,勾动人胃里馋虫。
摊主是个老婆婆,笑眯眯地招呼他们:“两文钱一碗咯~要不要吃?”
“木雀买不起,这个还是可以的。”清霁嘀咕一句,豪气地掏出钱买了两碗。
老婆婆将刚蒸熟的玉灌肺切成小块,浇好辣汁,插上竹签递到了他们手里。清霁顾不上烫,一接到手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结果被烫得直抽气。耀离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了前车之鉴,他把手里的先吹温吞了才入的口,虽没烫到,但老婆婆的辣汁极辣,他被辣得也抽起气来。
清霁望着远方出岫的白云与浮岚,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耀离灵隐寺有多远,这不问不知道,耀离都忘了去灵隐寺的茬了,而且他也不清楚灵隐寺怎么走,下了船之后完全是在乱走。
清霁无奈,向卖玉灌肺的老婆婆打听起了路,老婆婆闻言满脸惊讶,表示灵隐寺还远着呢,沿路一直走,得走约莫十里地。
“十里?!”清霁眼前一黑,不慎呛了一滴辣汁进气管,弯腰咳个不停。
耀离问道:“那去虎跑泉呢?”
老婆婆道:“虎跑泉在湖对面,坐船过去,下了船走差不多六里路就到。”
六里也不近啊,更别提对他们两个孩子来说。
清霁咳出那滴辣汁,喘顺了气,对耀离道:“算啦,咱们下次再去吧,我今天就带了一个水囊。”
耀离自然是没意见,他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清霁在就行。
吃罢玉灌肺,他们继续沿着湖堤漫步,落花逐水,游絮随风,春色撩人,即便就在岸边坐上一天,也不缺风景看。
不过江南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忽地乌云就漫上了天边,游人商贩仓皇四散,清霁拉着耀离往岸边几椽小筑下紧跑,待他们躲进屋檐里,疾雨已经下了起来。
霏霏雨丝来得是这样突然,远山淡淡的烟云转浓,掩映出一种异于晴光下的柔态来,湖面上也起了薄雾,影影绰绰剩几艘游船,水色山光是深浅不一的青,让一场雨尽数裹挟了,愈发迷离苍茫。
乍然,一声清越的长啸穿过雨幕钻入每一个人耳中,不待循声找见,另一声浑厚的长啸便传来,似是在回应,又有第三人若被啸声所感染,慨然击节而歌,不过才唱了两句就戛然而止,不知是醉倒了还是让人给制止了。
清霁眼睛亮晶晶的,对着烟雨朦胧的天地轻声道:“这样的临安,我可真喜欢呀!”
一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云霭散去,露出天边一轮淡日,一只白鹤点过水面飞入残云,遥遥一声清唳,行人三三两两重新出现,堤岸很快恢复了熙熙攘攘,惟有含烟带水的柳条还记得方才一场骤雨。
清霁深吸一口雨后新鲜的空气,回过头来对耀离笑,笑容澄澈,一如头顶雨水洗濯过的天。
“走啦。”
他出了声,耀离才回过神,牵住他伸来的手,与他一同沿着湖堤向前走去。
腿是动了,可他的心还停留在清霁刚刚的笑容上,清霁好像那只游弋云天的鹤,他与春雨霏霏的临安……相得益彰。
我不会杭州话,跟着百度写的,不要太认真[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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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落英飞絮冶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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