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赠,洛阳端锦一百匹,鎏金双狮纹银碗一对!”
“琅琊王赠,上等蜀锦一百匹,白玉鸳鸯佩一对!”
“汴州司马赠,金开元通宝十枚,剑南烧春酒十坛!”
“胡商金氏赠,上等越罗三百匹,大宛骏马五十匹,刑窑白瓷茶具三十套,金银装鞍带二十套,波斯驼绒毯十张,钿螺宝函五座……”
胭脂扶住身边的手臂,从喜轿中盈盈而下,报礼的声音一顿,高声喊道:“新娘到——”
锣鼓震天齐响,挤在门前的宾客们齐齐让开一条大道,胭脂踩过脚下的花生和红枣,头顶上的红绢盖掀起一小片,客人们底下窃窃私语。
“好俊的小娘。”
“说是右谏议大人昨日才接回来的,不过在上官家中相聚了一日,就被送来裴府成亲了,老夫人真是好手段。”
“如今裴大将军手握兵权,退了突厥之后又升紫金光禄大夫,连皇上都要忌惮他三分,更何况是上官家?纵使有天大的恩怨,也该顾虑顾虑局势了。”
如意翘头鞋跨过门槛,越过院中铺满的宴席,一路向中堂去。
堂下一只长案分开两侧,左边坐着一位鬓角如银的妇人,脸上满是慈爱;右边坐着一位须发如雪的老翁,一双眼睛满是锐利。案下两侧又各自坐一对背脊挺直的夫妇,小案上托着一只朱漆方盒,沏好的茶水在杯中升腾缕缕雾气。
“辟邪除祟,新人入门!”
傧相大声一喊,胭脂随身边的丫鬟在堂中顿步,灯笼照出满地的影子,扑鼻是醇厚的沉香。
“新郎送雁——”
四处安静了一会儿,渐渐又响起低声的耳语。
“新郎送雁——”傧相再唱礼一遍。
胭脂静静等了会儿,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方面布靴从她的脚边一越而过,在右边的丈人身边停下,低声念了两句,丈人又起身,向堂中正案上的老翁说了两句。
“贵府公子好雅兴,莫不是趁着上元灯节,四处赏花观景,忘了穿上喜服?”上官凌没等老人说话,眼中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
“年轻人贪玩些,也是常有的事。”正堂上的老妇人开口,仍是一副和蔼的笑脸。
“在下教子无方,昨夜允了小儿一夜好酒,没成想他酣睡到现在,误了大事,先请上官小娘稍候片刻,等小儿酒醒,我一定让他向你赔礼谢罪。”左边的精瘦丈人说。
“片刻?一炷香是片刻,一个时辰是片刻,一日也是片刻,裴大人这般话术,岂不是拿小女终身大事当作儿戏?”
“文景。”堂中老翁沉沉喊了两个字。
裴文景向老翁一点头,从小案上拿起朱漆方盒,走到胭脂身前,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是小儿的一点心意。”
胭脂没收。
又听堂上老妇人念了句:“凌儿。”
上官凌没动。
身旁妇人向老妇人望了一眼,起身拿起左侧小案上的朱漆方盒,交到精瘦丈人的手中,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亲事已定,这些虚礼过场走不走也不算太要紧,小女早为二郎做了一条冠带,还请裴大人等二郎醒酒了,交给他就是。”
“小荷,先带小娘回屋休息,且等二郎醒来。”妇人说。
盖头还没被摘下,胭脂又被领进院后一间正屋,前堂的曲乐和欢闹渐渐又响,屋里换成了清甜的鹅梨香。
小荷扶胭脂在喜床上坐下,摘了支起窗棱的小木条,屋外的嘈闹一瞬消停了许多。
“小娘,你饿不饿?”小荷看着桌上的果梨问。
盖头下的新娘紧紧攥着衣裙,许久才问了声:“我嫁的是什么人?”
小荷一怔,顿觉满屋子的珠围翠绕都是过眼云烟,现在小姐孤零零地坐在大红喜床上,虽然身世显赫,却连自己的丈夫是谁也不知道,天底下恐怕没有比她更可怜的人了。
便从桌上沏了杯茶,向胭脂递去,好声解释道:“小娘在汴州待久了,想必对长安的事还不太清楚吧?今日嫁的可是裴侍郎的二公子裴正庭,裴大将军的独孙,裴府上下都是朝野中喊得出来的大人物,小娘断不会吃亏的。”
“能摘盖头么?”胭脂问。
小荷向窗边一望,踌躇片刻后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说给胭脂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人的,盖头摘了也不要紧的……吧?”
胭脂滞了滞,自己把脑袋上的红绢布揭下,接过小荷手里的茶盏,先抿了两口,顿了片刻一饮而尽,又问:“刚刚听你说我嫁的是裴府二公子,怎么又是裴大将军的独孙?”
“裴侍郎原先是有个大儿子的,听说是总章二年的时候和大爷去汴州治水,被水草缠了身,再也没回来。”小荷打了个寒噤,“就是因为这样,裴府和咱们结怨好多年,说是裴大将军在朝堂上处处给大爷使绊子,否则大爷早和裴侍郎平坐了。”
“不过现在好了,小娘嫁给了二郎,老夫人又有意和裴大将军息事宁人,往后大爷一路高进,夫家娘家都做了大官,小娘更不用担心了。”
胭脂不说话,小荷自己上下嘴皮子乱翻,一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又倒了一杯水,问:“小娘还渴么?”
胭脂点头。
小荷一顿,老老实实把手中杯盏又递过去,看胭脂喝了个底朝天,却不开口,暗自腹诽几句,再倒了杯水,看了眼胭脂,往自己嘴里送去。
“呀,怎么是酒!”小荷惊叫一声,脸色顿时变作苦瓜状。
胭脂脸色不变地把自己的空酒盏轻轻放在桌上,打开小荷抱进来的朱漆方盒。盒子里用红绒托底,衬出中间一只银簪,簪头是一只雪梅,坠下两条细长的银链子,链子底下又各挂着一朵花瓣。
“裴二郎是什么样的?”胭脂拾起银簪问。
“裴二郎么,奴婢也没见过,只是听说为人最是正直不过,就是,就是……”
胭脂看向小荷。
“就是总爱吃烤鸡烧鹅,七岁时的肚子已经比西市卖肉的赵大屠夫还要大,整张脸胖得已经看不见眼睛了。”
见胭脂脸色有些许异样,小荷赶忙找补:“我娘说嫁娶之事,相貌不是最要紧的,品性良格才是最重要的,二郎相貌虽然不见得出众,但从来不近女色,只和男伴们相耍——”
胭脂脸色越来越不对劲。
“不是,奴婢是说,二郎从来不进那些烟花巷柳之地,平日里更是滴酒不沾,如此清正刚直,一定是个好人!”
“可是刚刚,裴侍郎才说二郎因醉酒误事……”
小荷一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又往杯中沏了一杯酒,举向胭脂道:“小娘,你还渴不渴?”
没想到胭脂这次却缓缓摇头,又开始打听起长安上官氏的底细来。
一连整整三日,小荷都被胭脂缠在屋子里讲东讲西,说是“缠”,其实胭脂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什么吩咐也没有。
小荷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几次三番连送进来的饭菜都不太敢吃,一个劲地挖空自己在长安的所见所闻,这样讲了三天,实在什么油水都倒不出来了,便将自己茶楼里听来的玩笑话也讲给她听。
“自从裴大将军借护送波斯王子的势头,用计打退了突厥汗王,裴府此后和胡商的关系就熟络起来。二郎本来就没什么朋友,从大郎落水后更是整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个人影。”
“胡商金氏的小儿子请了懿德寺的大和尚来,说二郎一定是中了什么邪祟,非要让大师帮他念经驱魔。”
“裴夫人觉得很有道理,便让大和尚先去书房等二郎,没成想当日二郎和太子去安善坊驯马了,先回去的是裴将军。那大和尚也是眼瞎,裴将军如今六十多岁,他竟也能错认成二郎,拿着木鱼一通敲,说裴将军是被妖魔上了身才显得如此老态。”
“气得裴将军脸都青了。”
小荷顾自拿起桌上一只果梨,用袖子擦了擦,看胭脂嘴角难得浅浅浮起一层笑,猜她心情不错,大咬一口果梨,不禁多说两句:“也就是放在裴府,大和尚才能全须全角地走出去,要放在崇仁坊别的府里,打断腿都是最轻的。”
“裴府上下都忠正廉直,裴将军更是——”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有烈马嘶鸣,马蹄声停,屋门被人一脚踹开,小荷吓得嘴里的果梨都不敢咬,就看见身直腰挺的少年向屋内巡视两眼,眼神在胭脂身上停了片刻。
而后冷哼一声,向前拾起桌上朱漆方盒里的银簪,握在掌心把玩了两下,颇有深意地问:“你就是上官家的人?”
胭脂起身,亭亭向这少年施了一礼,还没开口,就看见少年手里的银簪从他手中猛地掷来,胭脂偏头一躲,没防住簪子从脸侧划过去,撕出一道血痕。
小荷握梨的手不停发颤,向这少年看去,心知要不是小娘反应快,这簪子险些要戳进眼睛里。
“回去告诉上官凌那狗贼,就算全天下的女郎都死全了,我裴正庭也不会娶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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