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你可算回来了!”小荷在喜房门口迎上来,急得满头是汗。
“奴婢按小娘的吩咐让人开了房门,姑爷一出门就拿着手里的休书去找裴侍郎了,两人在书房中待了整整一晚,如今还没出来呢!”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胭脂问。
小荷跺了跺脚,说:“奴婢哪里敢告诉其他人。”
“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胭脂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子里。
桌上笔砚还搁在原来的地方,大红双“喜”贴在床顶架的正中央,帷帐两面绣着一对鸳鸯,玉枕和褥子整整齐齐叠在床上。
胭脂晃了晃酒壶,把剩下的清酒都倒在一只杯盏里,不紧不慢地勾出圆凳坐下,先把大半杯的酒水都一饮而尽,杯中剩了两滴,便用桌上的羊毫笔沾上,润了润笔尖,提笔下去。
小荷再进来的时候胭脂已将写好的信笺折起,径自抖开托盘里的云纹夹缬衣,一边把已经撕破的喜服换下,一边又让小荷备好绾发的梳子和首饰。
一通忙乱,好不容易插上最后一支发簪,胭脂朝铜镜里看了两眼,似乎仍旧不满意,思量一会儿,问:“有没有花钿?”
小荷一愣,这才惊觉小娘脸上有一处昨夜撕开的伤疤,无论眉毛画得如何好,脂红上得怎样妙,一打眼看上去,仍旧是伤疤更惹人注意些。
小荷手忙脚乱地往盒子里乱翻,胭脂看了眼屋外天色,自己又找了一只还没点墨的小笔,往脂红盒子里扫了些细粉,对着铜镜朝疤口处描纹。
须臾,一朵五瓣梅掩住了右脸狰狞的疤痕。
“带我去书房。”胭脂说。
天渐渐亮得彻底,两人一路穿过行廊,左转右绕,又回到了昨夜的小山池水边。
石峰上一只翠绿的鸟儿在叫,见着来人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小荷指了指池水后面的雅轩,说:“就是那儿了。”
飞檐起翘下挂着一个“翠玉轩”的门匾,三个字用墨笔写成,苍劲有利,侍从左右各站一个。
小荷上去说了几句,左边侍从向胭脂看了一眼,抱拳说:“请少夫人稍候。”
右边侍从进屋通报。
片刻,屋门打开,右边侍从拱手,“大人说,请少夫人一人进去。”
小荷捏着裙子向小娘看去,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提起裙角跨上青阶,人一进去,屋门又被关得密密实实,一点儿风都透不出来。
屋子里并没有裴正庭的影子。
胭脂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先屈腰向右边的裴侍郎作了个礼,又转身向左边的上官凌颔首,瞥过正中坐着的一对夫妇,微微愣了楞,没有说话。
裴文景押了一口茶,座上夫妇微微挂笑,男子眼神在胭脂脸上多停了一会儿,不易察觉的惊异一闪而过。
旁边稍有些年纪的妇人看了看身边人,倒是先向胭脂笑道:“听说昨夜刚过裴府大门的小娘让人一通好找。”
胭脂偏头看上官凌,此时正见上官凌手中把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獠牙佛面磨喝乐,胭脂定了定心神,恭敬回道:“昨夜儿喝醉了酒,本要让人找些醒酒汤来,出了门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府中山石后面迷了路,竟然就这样睡了一夜。”
“在下教女无方,先向裴大人赔罪了。”上官凌说。
“谏议大夫不用自责,年轻儿女,自是有一腔天真意气,喝醉酒倒还算事小了,听说昨夜正庭那混小子,还嚷嚷着要和上官小娘合离?”正座上的男子说。
上官凌和裴文景脸色一变,都拂袖跪倒在地,低头喊了句:“微臣该死。”
胭脂心中一惊,又向座上夫妇多看了两眼,正对上男子一脸探究的目光,想了想,还是从袖口里抽出已经写好的信笺,说:“二郎也许是喝得多了,恐怕还没来得及告诉阿爷,昨夜我们正演一出‘马前泼水’戏,戏还没唱完,儿先出去找水,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胭脂看了看地上俯拜下去的两人,犹豫一会儿,座上妇人向她招手,她便将信笺送了过去。
“场一:西汉朱买臣家贫,崔氏逼他写休书,欲改嫁乡邻。”妇人拇指轻轻摁上信笺上的字迹,沾上一点儿黑色。
“是,儿自幼爱看西市皮影戏,常想着有机会也要扮上一场,二郎昨夜高兴,便和儿说一个扮作朱买臣,一个扮作泼妇崔。”
“泼妇?”男子哈哈大笑两声,眼神凝在胭脂身上,说:“这场戏里,朱买臣后来发迹做官,崔氏心里后悔,当街大闹,在朱买臣的大马前面要求复婚,上官小娘一身清丽,没想到却别有一番爱好。”
胭脂垂眼,不说话。
妇人向男子看一眼,笑说:“妾记得郎君也很喜欢皮影。”
男子柔柔地握住妇人的手,点点头,继续说:“后来朱买臣泼水于地,告诉崔氏,写过的信就像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胭脂连忙道:“都是玩笑。”
“正庭在哪里?”男子问。
“逆子昨夜一通胡闹,臣已派人将他锁在厢房。”裴文景说。
一时屋里无话。
“这纸上的字是你写的吗?”妇人向胭脂问。
“是。”胭脂心里已经对两人的身份猜了个大概,此时回话更加小心翼翼,说:“儿幼时常看阿爷临摹碑帖,学的《孔子庙堂碑》。”
“是一手好字。”妇人把手里信笺递给身边男子,说:“妾依稀记得,这间屋子的‘翠玉轩’三个大字正是裴大将军写的,当年郎君和裴大将军还是少年人,却因为裴大将军的墨法对他刮目相看。”
男子点点头,看过手里纸上的字迹,说道:“《孔子庙堂碑》以正体楷书闻名,难怪上官小娘字字端正。”
“倒没想到谏议大夫闲时还有如此兴致。”
上官凌忙称“不敢”。
“起来吧。”男子温慈笑道,“新婚儿女花烛夜游戏一场,不是什么大事。”
裴文景和上官凌相视一眼,喊了句:“谢主隆恩。”
胭脂一滞,脸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弘孝皇帝饶有兴致地向她问,“你早就猜出来了朕的身份,是不是?”
胭脂作了一礼,说:“妾也是斗胆猜测,阿爷上跪苍天神灵,下跪父母师长,除此之外,唯有皇上才能担得起一跪一拜。”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跪?”
“陛下和皇后娘娘没有惊动府内,又是穿的寻常百姓衣服,想必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既然如此,妾即使知道,也要不知道。”
“好一个‘即使知道,也要不知道’。”弘孝帝朗声大笑,说,“上官凌,你养出来一个好女儿。”
“心思玲珑,进退有数。”皇后微微含笑。
“只是这字,”弘孝帝说,“虽然行笔藏锋,中锋铺毫,收笔顿挫,上官小娘都没有出现半点差错,但练字最要紧的骨力和魂力,上官小娘筋骨端庄,字魂却更适合行书一些。”
“是,臣下一定好好告诫犬子,让他和上官小娘多习书体。”裴文景说。
“欸,”弘孝帝摆手,又说,“正庭练的虽然是行书,落笔飞龙走凤,似有若无,但笔魂却又更适合楷书一些,要让他来教,恐怕还差些火候。”
上官凌手中一顿,将掌心里把玩的磨喝乐收回袖子里,看向胭脂。
这时,皇后更是满脸柔意,牵住弘孝帝的手,向胭脂看去,温声说:“皇上对书法一道颇有研究,不如让上官小娘在宫里待上几日,等学好了墨法,再送回来不迟。”
裴文景一愣。
“哪里有新婚拆散一对好鸳鸯的道理。”弘孝帝笑着拍了拍皇后的手。
“怎么能说是拆散?上官小娘和裴二郎既然已经演了‘马前泼水’一场戏,覆水难收,暂别几日也不过才是第二场戏,再说,也不是不从宫里回来了,裴侍郎,你说是不是?”皇后笑着问裴文景。
裴文景冷汗直冒,只能点头。
“谏议大夫意下如何?”皇后又问。
“一切但听皇上安排。”
胭脂等了会儿,没有人再问自己,仰头向正座一看,只觉得笑脸相迎的这对夫妇简直比熊狼还要可怕,稍一思量,说:“儿还有些话和阿爷说。”
皇后看向弘孝帝,弘孝帝点头,上官凌又一拜,和胭脂两人退到屋外。
“银子——”
“已经给她买了新的木偶人。”上官凌把袖子里的磨喝乐递给胭脂,说:“老太太为她赐姓上官,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孙女。”
胭脂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微微落下去,正要垂眼离开,又听见上官凌说,“不要忘了你的名字。”
胭脂点头,正逢屋里的三人出来,皇后看了她一眼,胭脂立刻退到皇后的身边,院子外两辆驷马并驱的黑蓬马车等在门口,弘孝帝上了第一辆,胭脂跟在皇后的背后上了第二辆。
马车铃响,马轴向前滚动。
皇后拉过胭脂的手,亲昵赞道:“妹妹脸上的妆真别致。”
胭脂有些怯意地笑。
早知道不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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