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立,和市井有别。先要头正,”
赵嬷嬷用金尺点了点一个女孩的脑袋,女孩把向左偷看的眼睛收回来,脑袋上顶水的小碗轻轻一晃,差点儿掉下来。
“肩平,”
金尺一拍另一个女孩的肩膀,满脸稚气的孩子肩膀一抖,顿时从头顶泼出一些清水,浇湿了左肩上的丝锦。
赵嬷嬷摇摇头,继续向左走,“背拔,”
第三个女孩的后腰一挺,腰间上挂着的两枚玉珠相撞,叮咚一声响。
“收下巴。”赵嬷嬷走到胭脂面前,胭脂面色不变。
嬷嬷点了点头,说:“形不动而气自稳,裙角不移,环佩不鸣,一言一行,都是讲究。”
“今日便先学到这里,各位小主自行散去吧。”
教习阁里人人长吁一口气,等嬷嬷走了,年纪相仿的几个少女都挽着手臂跳出门去,一时间各样的玉珠玉佩相接相撞,清脆声响,女孩们相视一眼,笑个不停。
胭脂最后出门。
小荷连忙迎上来,替她接过手里的《女则》,问:“不是说好接进宫里练字的吗?怎么和才人们一起上教习阁来了?”
“男人心,海底针。”
“什么?”小荷没听清。
“没什么,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吗?”胭脂一边走一边问。
“备是备好了,只是小娘……”小荷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绕到麟德殿东边的郁仪楼,小楼两层高,二楼四面窗扇打开,东边正好临着太液池。
数只又沉又重的大黑瓮绕着二楼的墙角摆了一排。
胭脂难得脸上露笑,不等小荷开口,自己把瓮口上的木塞一个一个取出来,顿时酒香四溢,一抹淡淡的酡红悄不可闻地浮在胭脂两颊。
“小娘,你怎么还没喝就醉了!”小荷惊叫。
胭脂笑着看了她一眼,问:“有没有拿杯盏来?”
小荷盈盈一笑,从酒瓮后面的大盒子里取出几只形状各异的杯子,说:“奴婢可没糊涂到让小娘抱着酒坛子喝。”
看胭脂笑得几乎两眼冒光,小荷犹豫了一会儿又劝,“小娘,这些日子里你越发嗜酒了,如今更是让奴婢搜罗来这么一大筐,要是都喝了,明日的教习阁是万万醒不来的。”
“我心里有数。”胭脂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牛角杯,舀起一勺兰生酒,心满意足闻了闻,慢慢喝下去,两个呼吸的时间,酒杯干干净净。
随即撑着雕花栏杆悠悠地倚在柱子上,又接过小荷递过来的青瓷三勒浆,右手向下一指,问,“池中的荷花是不是开了?”
小荷从她身边探出个脑袋,点点头,“开得极好呢。”
“荷花下是不是有莲蓬?”
“自然是有的。”
“莲蓬下是不是有莲子?”
“那当然了。”
“莲子是不是最好下酒?”
小荷瞪大眼睛,看胭脂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慢慢品着青瓷杯里的酒浆,整张脸一垮,说:“奴婢这就去摘。”
水面粼粼波光,偶尔有麻雀忽高忽低地飞过,小荷撩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四处探,四处有虫鸣。
胭脂又喝了一杯酴醾酒,入喉是柔和的甘甜,没有一丝涩滞。
她向太液池探身一望,看见小荷还苦着一张脸扒来扒去,便把身上的宫裙打了一个小结,轻快下楼,正要和小荷一起摸些莲蓬回来。
一路从东廊出去,迷迷糊糊跑了半刻钟,却不知道怎么地竟然越跑越远,她扶住一根柱子休息,耳边隐隐约约有说话的声音。
胭脂一怔,退了两步,仰头向上,这才看到重重檩条木梁上面挂着两层又厚又重的屋顶,墨黑色的陶瓦下是折光泛彩的琉璃剪边,高台重叠,宏伟壮阔。
“阿娘说屋顶越大的屋子越不能进。”她喃喃说给自己听,摇摇头,提着裙摆绕过门口的侍卫,溜了进去。
殿内落针可闻。
“突厥各部拥立阿史那骨笃禄为汗王,贼心不死,薛将军云州一战虽然大获全胜,但要永绝后患,依老臣愚见,该尽早出兵,斩汗王于马下。”白头发的老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裴将军所言极是,只是户部刚拨了银两下去修缮离宫,又批了吐蕃买战马,裴将军再要募兵突厥,恐怕——”上官凌说话说一半。
龙椅上的弘孝帝两指揉了揉眼角凹陷处,有些愁思,帘幕后的皇后递出一只金色香囊球,轻声说,“皇上珍重龙体。”
又向朝中大臣们拔高了声音问:“司天监何在?”
百官里走出一个耄耋老人,白胡子几乎要拖到地上,拱手说:“老臣在。”
“近日星象如何?”
老人右手捏算了一会儿,转头向后,喊道:“灵台郎。”
百官里又出来一个年少者,向裴将军看了一眼,说:“臣下在,回娘娘话,近日有彗星见于北方突厥,连绵二十五日不散。”
“是何意?”皇后问。
“星象有异,战事主凶。”老人回道。
龙椅上的弘孝帝笑了两声,说:“好一个正庭,明知你阿翁想出兵突厥,偏偏观出一个异象慧星来,莫不是故意要和你阿翁作对?”
藏在柱子后面的胭脂一听“正庭”两字,就像被人从头到尾浇了桶凉水,识海清明,顿时了然这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提了裙角匆忙转身离开。
身后少年人的声音一顿,还在说话,“阿翁自幼教导正庭立德在心,所谓正直君子,不可巧言令色,做出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来。臣既然身为灵台郎,自当将星象如实上报,即使于阿翁不利,也不敢作伪隐瞒真相。”
“正如阿翁所教,宁为良臣,不守愚忠。”裴正庭恭正俯拜下去。
清朗的声音在大殿中悠悠回响,弘孝帝一边拍掌一边大笑。
胭脂悄然回了郁仪楼,小荷在石凳上瞥她一眼,一边剥着手中莲子,一边问:“小娘又去了哪里?怎么这样魂不守舍地回来?”
胭脂笑着摇摇头,此时全没了喝酒的心情,见自己随身带来的忽雷也放在郁仪楼的石桌旁,心里一动,抱起忽雷面向东边的一大片荷花池,指尖拨弦,轻轻哼起一首悠远绵长的歌谣来。
歌声不同于鸣珂巷上元节时的绮丽,曲调婉转轻柔,没有什么追逐,也没有什么厮杀,只像一个女孩在慢慢诉说自己的心事。
不过小荷听不懂,只隐隐约约听了几个词,什么“相逢晚”,“人间长恨”。她向来是不太能和这些文邹邹的词有什么交情,百无聊赖丢了几颗莲子进嘴里,左顾右看。
这一看,看见了木楼梯上的黄袍。
小荷拿莲子的手放在空中,和弘孝帝大眼瞪小眼,弘孝帝一指压在两唇中,示意她不要出声。
小荷猛点头。
忽雷弦停,胭脂望着荷花发呆,小荷本想要告诉她弘孝帝就在楼梯上,回头一望,又什么人影都没见着,便疑心是自己眼花了,什么都没说。
这夜,胭脂回到自己的寝屋,少见地又做起了梦。
梦里依旧是长安的上元节,各坊各市的百姓脚尖抵着脚背,簇拥在花灯满街的巷口,街巷中间有孩子踩着高跷摇摇晃晃地走,酒楼门口有喷火的壮汉,高阁上的女子们频频挥着手帕,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
满脸灰土的女孩拨开人群,一边跑一边向后望,眼睛里都是惊惧。
人群之中,一队森严的兵府卫疾步跟在她后面追,脚步声很快盖过了满街的笑声,像是有一块重铁从头顶落下来,越压越近。
胭脂几乎要喘不过气。
跑过两条长街,腿上的酸痛就像针锥似的刺骨,女孩大口喘息,似乎看见身后的兵府卫已经伸出一只铁手,要提了她的后领带回去。心里一慌,便脚尖踩上脚背,摔倒在青石板长阶面前。
越来越近。
忽然,女孩的手臂被搀住扶起,男孩向身后一望,不由分说将她拽进了朱色大门背后,一个脑袋探出去,瞪着乌黑的眼睛看兵府卫从大门门前经过,疾步匆匆。
“没事了。”
和她一样高的男孩看了她两眼,伸出干净的袖袍抹掉她脸上的灰尘,问:“谁在欺负你?”
女孩抿着嘴,不敢说话。
“不要怕,我阿翁是长安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谁欺负了你,我让阿翁替你报仇。”男孩咧嘴笑,露出最里面的一颗虎牙。
拽紧被褥的手缓缓松开,胭脂慢慢睁开眼,屋外天光已经大亮。
像是酒意还没有退散,脑袋里一阵昏沉,她在床上怔坐了半晌,蓦地轻声念道:“裴正庭。”
小荷从屋外提了两盒竹篮进来,大喊:“小娘说什么?”
“这些是什么?”胭脂从床上下来,眼神落在小荷手里的竹篮上。
小荷面色古怪,将竹篮掀开,一层又一层地提了各式的点心摆出来,说:“小娘,奴婢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胭脂懒懒笑了笑,说:“先说好消息吧。”
“好消息,这些是从御膳房带出来的点心,别的地方都吃不到呢。”小荷不敢看她。
“坏消息呢?”胭脂凝神问。
“坏消息……”小荷支支吾吾地,有些心虚,看胭脂面色肃严,再没有了半点笑意,只好眼睛一闭心一横,说,“坏消息,皇上下了旨,要封小娘做婕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