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就是小娘啊。”小荷回道。
“你根本不是上官家的人,”裴正庭盯着胭脂,道,“高门大院中不可能会养出这样一个女郎,机关算尽,步步惊心,昨夜你说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人发觉,上官凌就是欺君之罪,你们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小荷陡然一惊,呆呆地看向胭脂,喃喃道:“也不是不可能,话本里都说宅门大院里的小娘城府是很深的……”
“她是上官凌的独女,何以要夹缝中求生?”裴正庭朝小荷问。
胭脂却并不回答他的话,往屋外看了一眼天色,道:“午后还有别的事情,我要进宫去了。”
说罢,也不顾裴正庭怒目而视的眼睛,自顾自出了门外。小荷讪讪地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往外走的胭脂,忙不迭地提裙跟了出去。
裴正庭有心要追出去,刚扶住床台起身,伤口牵连处像是骤然又被人扎了一刀,一时扛不住,从床台上跌坐下去。
长案上的铁箭被撞倒在地,清脆声响,未等裴正庭起身,另一个影子却又从晃荡的门板间挤进来。
先听到的是纸扇的声音。
裴正庭压住胸口上的箭伤,根本不用抬头,陈拙的声音比他的脚步更先一步跨进屋内,依旧是不急不缓,悠悠带笑:“可让本官等了好一阵的时间,屋外太阳那么大,扇子都遮不住。”
裴正庭没有说话,想起刚见到陈拙的那天寿宴,自己逮着机会,想要把他落在长案上的纸扇撕个稀巴烂。却被叔父先一步察觉,拎着他在檐角无人处严正肃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裴正庭那时也没有说话,背手站在檐下,已经及笄的少年,个头几乎要和叔父比肩。
叔父于是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问:“就因为他害胭脂喝了几杯水酒?”
裴正庭一张脸憋得通红,这才开口,道:“我在来时看见他踢了野猫一脚。”
叔父便是一怔,又把他脑袋顶上排乱的头发理顺,道:“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叔父又是为什么?”
“有些人你不喜欢,是没有为什么的。”叔父拾起长案上的纸扇,张开,又道,“此人一路从汴州刺史高升到长安,其中手段无人能知,但叔父神通广大,却知道这把纸扇的来历,你听不听?”
“说就是了。”裴正庭不以为意。
“陈刺史科考未中的时候曾入行伍行军,有一个早就定亲的卖花女郎,行军三年回乡,女郎的爹娘却说陈拙不过乡野村夫,要配他们的女儿还远远不够,便当面撕掉了婚约,说要将女儿许配给临街对面中举的乡绅,”
“陈拙心中不忿,找到卖花女郎,两人约好趁夜私奔远走。临到那一天晚上,卖花女郎却没有出现,整条长街的乡户慢慢点起了灯火,原来两人私奔的消息已走漏给了乡绅,乡绅使计,把陈拙和女郎两人一起抓住,捆进竹笼,扔往河中。”
“浸猪笼?”裴正庭神色一肃。
“不错,正是浸猪笼。那夜的火光像长蛇一样从河岸伸到街市,两个人被扔下去,一个人活了下来。半个月后,村落起了一场大火,陈刺史的户籍村庄便从我朝地州记载中湮去。”
“他把村子里的人全烧了?”裴正庭微微诧异。
“是,所以我说你啊,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他,那把扇子据说就是他从乡绅家里偷出来的,你想想,十数年前的事情他还能这样记恨在心,可见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撕了这把扇子,明日他说不定就把你给撕了。”
久远的记忆被牵回来,裴正庭抬头看向来人,陈拙笑眼看他,人畜无害。
“怎么摔地上了,二郎实在是太不小心了。”陈拙说着,要过来扶他。
裴正庭双臂微微一僵,尚来不及细想,又听见他说:“裴二郎受了这样重的伤,令本官实在是过意不去,本官无意与你为敌,嗓子渴了吧,喝不喝水?”
陈拙自顾自地提壶倒水,送到裴正庭的手边。
事已至此,陈拙知道的事情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裴正庭便也开口,冷声问道:“陈大人来这里有什么事?”
有些人你不喜欢他,却也不得不见他。
“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要事。”陈拙见裴正庭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微微一笑,自顾自把杯中清茶啜了一口,缓缓道,“要不是手底下养了一条好狗,本官还真不知道,小娘竟然救下裴二郎一命,还留在身边这么多日。”
“赵十三。”裴正庭道。
“不错,裴二郎果然颖悟绝伦。”陈拙又啜了一口茶,半晌不说来意。
裴正庭两唇微张,本要问问他到底有什么事,话到嘴边却想起胭脂上一刻说的——“耐得住性子的人才能站在上风。”
便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陈拙看。
陈拙打量了他两眼,忽地笑了,道:“以前有人告诉我,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若是同吃同睡一段时日,眉眼唇鼻就会变得越来越像,起初我还不相信,如今看了裴二郎,才知道相似的不仅仅是眼睛鼻子,性情也日趋相同。”
“有话就说。”裴正庭忍不住。
“我是来游说裴二郎的。”
一时的安静。
“难道裴二郎就从来没想过报仇?”陈拙又问。
裴正庭微微一怔,“报仇”两字本来已经不甚清晰,可是由他这样一问,始终挥之不去的那团乌云似乎又慢慢聚过来。
“容貌尽毁,家破人亡,一生都要用‘寄奴’这个名字苟延残喘,裴氏一族声名显赫,如今都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裴二郎难道就甘心吗?”
想起叔父的忠告,裴正庭摸到地上的铁箭,指骨慢慢缩紧。可是想到“上官胭脂”这四个字,他又慢慢地把手里的铁箭松开。
良久,他问:“你想让我怎么做?”
陈拙这才将纸扇合上,在掌心拍了拍,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用费太多的力气。”
又道:“要只是对付寻常人,长安铜匦就能定罪,万万不敢再来麻烦裴二郎。若要对付胭脂小娘,却须得寻到一处实罪,才能过了陛下那一关。要裴二郎做的事情不多——”
陈拙话音一转,道:“本官数日前在汴州找到了上官凌真正的女儿,这才知道胭脂本不姓上官,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来历,家住何处,身份几何,这些繁杂的信息只有大理寺户册才能查到,”
“本官要裴二郎要做的,就是混入大理寺,彻查此事。”
……
太阳越发地高,透过林间密叶洒下金斑,小荷用一只手蒙住眼睛,从指缝里看人。
世子跑得好慢。
“小娘今日心情看起来很不错。”小荷把手放下,远处世子从另一侧的文书殿里抱着一累厚书过来,左摇右摆,像只走地鸡。
“今日他能开口说话,明日就能与我煮酒,等时日再长一些,这些恩怨他总会忘了的。”胭脂笔尖一顿,一边说着一边笑,把沾了墨的小笔搁在山台上。
“奴婢就知道,小娘一定是想到了公子。”
世子把厚书往仪配殿的石桌上重重一放,一手搭在书顶,喘着粗气问:“什么公鸡?一会儿去吃鸡么?我认得一个做叫花鸡很好吃的统军,要不要找他过来?”
小荷和胭脂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把世子劝坐在石凳上,胭脂道:“明日再说。”
“今日呢?”
“今日这一册的国史恐怕要理不完了。”
世子凑近胭脂的身边,看了两眼,指着墨迹还没干的地方问道:“姑母登基不是靠着卦文龟甲么,怎么说是百姓请命?还有这一处,拱垂二年,增派三万守兵驻扎安西都护,我阿爷说那三万有一半是旱灾逃过去的难民,还有一半是大狱里送过去的死囚,你们到底谁是对的?”
胭脂又提笔,取下世子搬来的一册厚书,沾了沾砚台,一边写下另一行,一边道:“世子只要记住,国史上的一切笔墨,只能留下对陛下有益的事情。往后千秋万岁,世人只凭这一册书来量度陛下功过,我们要做的便不是写史,而是修正史册。”
“修正?”
“陛下永远是对的。”
世子似懂非懂,撑着脑袋在石桌上想了好一会儿,忽地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
小荷看他,问:“知道什么?”
“统军明日恐怕不担值,我现在去找他,让他明日和其他人换守,这样明日才能吃到叫花鸡!”
说着,世子一人左右摇摆跑了出去。
还是跑得好慢。
小荷目瞪口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这就是陛下想要撮合给小娘的姻缘?”
胭脂抬头看了一眼,不禁也笑。
“还不如嫁给文书殿的和尚。”小荷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边才说着,小沙弥便从杨树林的小道中缓缓走来,小荷念了一句:“说花花草草,花花草草就到。”
胭脂写完一行,刚把笔墨搁下,便见小沙弥面色凝重,眉心聚成一道沙线。
“怎么了?”
“长安铜匦有人投信,说裴府抄家那天,是你改了钟鼓时辰。”小沙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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