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荡啊荡,火光微漾,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不绝于耳。
“放我下来!不用再推了,放我下来啊!”金明灭大喊,脸上鼻子眼睛都挤在一块,吓得惨白。
裴文逸笑了笑,仍用左手把秋千再推高半尺,道:“你不是说荡得越高,看得越远吗?看见没有,那个马奴?”
“什么马奴牛奴的,小爷我眼睛都不敢睁开,高处不胜寒,上面好冷啊。”金明灭哆嗦着喊。
小荷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含着笑意,道:“金咩咩说他此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站在很高的地方,原来是真的。”
“金咩咩?”常宁公主笑道,“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要是给裴文逸也取个诨名,那就该叫裴阿牛。”
小荷忍着笑意,却不敢对驸马有什么不敬,想了想,便接话道:“那要是给小娘取名,奴婢想想……小娘像猫,就叫上官小猫。”
常宁公主放下小木铲,摇了摇头,道:“她在你的眼里像猫,我母亲却常说她更像一只老虎。”
“老虎?”小荷一怔,道,“小娘不吓人的哩。”
常宁公主用沾泥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荷的额头,道:“陈拙是狼,上官凌是狮子,掺进去胭脂这样一个女子,是猫的话还能活吗?”
小荷吐了吐舌头,帮着把土坑里的一只铁盒子抱上来,又说:“这是公主什么时候埋下去的?”
“十**岁的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
“那该有十年了吧,这盒子还没坏呢?”
“埋下去之前用药香熏过一遍,放的也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即使坏了也没关系,”常宁公主顿了顿,说,“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这盒子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那公主为什么还要把它挖出来?”
常宁公主远远地看了裴文逸一眼,轻声说:“害怕有一天被驸马看见。”
“公主也有害怕的事情么?”
常宁公主没有再说,将木盒子上的鲁班扣三两下解开,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盒子的锁扣,手指却比她自己记得更深。
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一个已经学会游水的人,怎么样也不会再和水流为敌。”
木盒一瞬间被崩开,手掌宽长的盒子,里面叠满泛黄的信函,大概是压得太用力,一时得见天日,还有几封从盒子里溢满出来,掉到小荷的脚边。
小荷拾起,信函密密麻麻的清秀行书,落款是两个字。她默默按了按自己的指头,数清驸马的名字,那是三个字。
“别告诉其他人。”常宁公主把一根食指按在双唇中间,等小荷重重点头,才回身看向秋千下的人。
裴文逸心有所觉,回头朝榕树底下的两人看去,只看到两身轻薄的剪影,一人的面容在暗夜中不甚清晰,乌发上的金枝却能折出比大火更亮的光。
“火,是大火!”秋千上的金明灭眼睛一瞬瞪大,似乎忘了害怕,看向远处的田野,喊道,“那块地走水了!”
裴文逸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处眺望,火光像点燃的炮仗一样迅速烧出一圈头尾相衔的蛇形,手上动作停下来,裴文逸有些不确定地说:“割下来的稻捆留着也没用,耕种的人常常会趁机烧掉……”
“他们在晚上烧?”金明灭有点儿不信。
大风鼓鼓,助长了火势嚣张的气焰,风声盖住了虫鸣,升腾的热气一瞬将裴正庭从稻捆后面逼出来。
“你疯了!”裴正庭怒目,朝胭脂吼道。
胭脂反倒笑了,道:“明明不是哑巴,为什么要装作不能说话?”又指了指被火光烧得更明亮的影子,说,“明明就躲在这里,为什么我喊了那么久你都不出来?”
火势蔓延,火把被她随手丢在身边,四面的稻荷把天色映红,浓烟升高升远,像是变成了一团浮游的乌云,把明月清辉也盖住。
“他们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疯子。”裴正庭恨恨地说,环视四处,来时的小道两侧有沟渠,因此和大火隔出一片还算能走的路,可是轮椅过来时压过的一片稻荷都卷进火舌,他要走,双腿却不听使唤。
“你想救我,是不是?”胭脂问。
“胡说什么,我恨不得你立时立地的死!”裴正庭咬牙,双眼瞪着火焰中间的人,似乎这样就能把对面吓走。
是她害死了阿翁和阿爷,还害得叔父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刀,还有无数个没有睡着的夜晚。
“那你就把我留在这里。”胭脂说。
裴正庭攥紧了手里的蒿矢,猛地冲向几步之外的胭脂,铁箭映出大火红红橙橙的光,靴子沾满泥泞。
泛青的冷箭插进离胭脂脖颈只有几寸的椅背,乌发垂到他的脸上,他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将她拦腰抱起沿来时小路冲出去。
火光在背后烧得越来越亮,胭脂却毫不避讳地仔细看他,看他通红狰狞的一双眼。
长箭悄无声息地越过右侧的大火,然后是沟渠,直冲两人而来。
“小心!”胭脂捏紧裴正庭的胳膊。
裴正庭侧目,只来得急偏开半身的距离。
箭矢射进他的胸口。
他闷哼一声,看了看怀里的人,又看了看还有数十步之遥的田野出口。
一起死在这里也好。
一瞬间,他想过这个念头。
但他的双腿仍旧不听使唤地踏过泥泞。
大火紧追在后,他却再也支撑不住,倒下去。
……
眼皮沉重地张开,屋里没有人。
透过支起的窗棱,能看到屋外安静卷草的黑鬃马,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烧得烈。
“醒啦?”小荷从窗户外往里探进半个脑袋,又转回去,对着院子里大声喊,“小娘,公子醒啦!”
胭脂推门进来,两袖卷到手肘中部,捏着沾水的白巾在他床边一顿,问:“还能动吗?”
裴正庭一怔,低头,自己的上衣已被扒了个干净,胸口洞穿的箭伤被包扎过一次,只是过了一夜,又渗出了血渍。
他伸手,胭脂把巾布递给他。
“你的腿是好的。”裴正庭撕开自己胸口上的长条麻布,声音和昨夜相比安静了许多。
胭脂低头往自己的腿上看了一眼,屋外小荷在擦轮椅,昨夜拖裴正庭回来的时候便叮嘱小荷,椅子今后用不着了。她无声地笑了笑,道:“只准你骗人,不准我骗人吗?”
“你知道自己腿是好的,所以即使是大火,也有十足的把握能跑出去。”
麻布缠结的伤口被牵连,裴正庭用力一扯,带血的伤布被丢在地上。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胭脂说。
裴正庭手上的动作一顿,不知她说的是自己的腿,还是料定他一定会救她。
清水往椅子上一泼,冲掉最后一点儿泥渍,小荷往屋里跑,着急忙慌地给自己倒了一壶茶,咕噜咕噜地全灌进肚子里,正要说些什么,抬头一瞥床上不着寸缕的裴正庭,慌忙背过身去,道:“奴婢什么也没见着!”
男女有别,书上经伦大道字字珠玑。
他抬头,胭脂还在盯着自己看。
“衣服。”裴正庭闷声说。
一声轻笑,胭脂把椅背上搭着里衣递给他,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停,小荷这才敢转身过来,从自己腰间拔出蒿矢,问:“小娘,这东西怎么办?”
“听说昨夜有人要射杀公主殿下?”胭脂问。
小荷点头,道:“这箭就是物证哩,不过金咩咩说箭身没有标记,什么也查不出来。”
“是陈拙的箭。”胭脂顿了顿,道,“他的右手虎口有厚茧,起初我以为是折扇用得太久,并未起疑,可是今晨我去司天台值守,陈拙进了仪配殿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寄奴伤势如何。”
“昨夜坊门已关,我只好先带你在通济坊这户人家住下,除了小荷,并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受伤的事,”胭脂看向裴正庭,道,“更何况,陈拙对我的腿伤复原一事没有半分惊异,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了。”
裴正庭默了默,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杀你?”胭脂轻轻一笑,道,“昨夜的箭是冲我来的,你无辜受伤。”
“陈大人又为什么要杀小娘?还有公主?”小荷问。
胭脂摇摇头,道:“他没有目的,只有手段,我想,之所以要除掉我和常宁公主,不过是因为我们两个是离陛下最近的人,他对自己实在是有些太自信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料到会失手两次吧。”
“是三次。”小荷道,“还有落水的事。”
胭脂向裴正庭看了一眼,点点头。
“你早就知道落水也是他动的手?”裴正庭问。
“本来也不确定,只是鱼藻宫里的六人在推事院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这才想清楚了。”
“如果你更早知道了是陈拙动的手,那昨夜和上官凌说的那些话……”
裴正庭顿住,恍然察觉一切事情的发生似乎都在眼前这个女人的意料之中。
胭脂并没有想要瞒着他,便点了点头,道:“我一个人的确不是陈拙的对手,才故意露出些破绽,好让上官凌先来找我,陛下教会我一件事情——耐得住性子的人才能站在上风。”
“轮椅也是破绽之一……”
裴正庭忽然想明白了,留在她身上的一切弱点假象,都是她用来钓鱼的“饵”。
胭脂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裴正庭终于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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