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匆忙背着两个大包袱跑出来,看裴正庭左胸口的青色袍服已经染出一片血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连台阶都还没下去就腿肚子打颤。
裴正庭捂住自己的伤口,向胭脂看了一眼,眼神中分辨不出是憎恶还是厌烦,顿了片刻,还是拾起地上跌落的圣旨,说:“皇后娘娘有旨,秉承先皇一生仁德,恩泽天下,即日起宫中未有子嗣的妃嫔一律遣散归家,追思先志。”
胭脂盯着裴正庭胸口上的银簪,似乎还在发愣。
“小娘,小娘,你听见了吗?咱们不用殉葬了!”小荷把包袱一扔,忙不迭去搀胭脂,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偷看一眼裴正庭的脸色,又赶忙低下头,不敢笑得猖狂。
裴正庭居高临下瞥了胭脂一眼,像没听见小荷说的话,握住圣旨转身离开。
院中急急忙忙跑来一个内侍,看裴正庭衣袍染血,顿时大惊,问道:“裴大人,这是怎么?”
胭脂心中一紧。
“无事。”只听见声音远远地说,胭脂抬头,看见逐渐远去的身影将胸口银簪拔出,手臂垂落,簪尖向下滴血。
车轴一路驶过兴安门,高阔如飞鸟一样的屋顶慢慢被榕树遮挡,马车上的漏刻小人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拉坠车内细绳,细绳顶上绑着小小的金色铃铛,铃铛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景凤门也在车蓬后面缓缓远去。
小荷带着两只大包袱跟在胭脂后面进了崇仁坊,太阳渐渐落下去,上官府的门前守卫打着哈欠。
“怎么都没有人来迎。”小荷嘟囔着,看府内一派冷清,跟在胭脂身后踢了几块石子,便被支走先去屋里收拾包袱。
胭脂自己朝中堂去,翘头鞋向堂内第一道门槛跨过,隐约听见里面的声音。
“如今她被遣了回来,半点用处都没有,郎君总不会留她在家中吃一辈子的白饭吧?”上官夫人说。
“你的意思是?”上官凌不紧不慢修着手里的木偶人,木屑不停从刀锋雕琢的地方削出来。
“妾听说吐蕃募兵十万,赵参军明日便要启程。”
“让她随赵参军去安西?”上官凌头也没抬,轻飘飘地说,“她还有一个妹妹。”
“郎君心善,自然是不能让这姐妹两分离。”
“我心善?”上官凌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安西穷乡僻壤,募来的兵将十个里面都有九个要死在路上。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听你的,明日坊门打开的时候让人送她们两上车,不要惊动老太太。”
胭脂背靠门扇,缓缓攥紧了衣裙。
小荷蹦跳着从西厢房的位置过来,没有察觉到她脸上的异样,向胭脂笑说:“这下好了,回到了自己家,再也不用像在宫中那样担惊受怕了,小娘渴不渴?饿不饿?我刚刚路过后厨的时候听说他们要炖大骨汤,要不要奴婢——”
“小荷,”胭脂打断她,说,“你替我去宫中跑一趟,务必让人传话给皇后娘娘,就说……就说我愿意做皇后娘娘的水漏。”
小荷怔然抬头,看了眼天色,喃喃问道,“现在去吗?坊门就要关上了。”
远处渐渐响起一声又一声的重鼓,天光微微暗下来,崇仁坊里的兵侍在巷子口列队。
“现在去,还记得要说什么吗?”
“说……说我,不是,说小娘愿意做皇后娘娘的水漏。”小荷懵懵懂懂。
胭脂点点头,小荷又看了眼天色,提起裙边咬牙飞奔出去。
半身高的女孩从墙角咬着糖葫芦出来,怯生生看了眼胭脂,喊道:“阿姐。”
胭脂笑了笑,向她招手,“银子。”
上官夫人从屋里出来,看见胭脂牵着银子的手,先是一愣,很快亲昵笑道:“小娘回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上官凌和上官夫人并肩,先向胭脂看了两眼,挪眼到银子身上,把刚雕好的木刻从身后拿出来,蹲在屋檐下,在银子面前晃了晃。
银子眼睛一亮,松开胭脂的手,摇摇晃晃奔到上官凌的怀中,一手捧着糖葫芦,一手接过木人偶,咯咯笑个不停。
院子外的鼓声似乎停下来,雁鸟归巢,屋顶上泛出一片翠金色的流霞,最后一道阳光在角落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笑容满面的三个人身上。
胭脂垂下眼睑,心中越发觉得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往下坠。
“瞧这一幅合家欢。”老夫人由两个丫鬟搀扶着,从胭脂背后走来,说,“把银子手里的糖葫芦摘了吧,省得一会儿吃不上两筷子好的。”
丫鬟半哄半劝着把银子手里的糖葫芦拿远,银子气鼓鼓,又从上官凌怀里冲出来,抱住胭脂的大腿。
老夫人看了胭脂一眼,笑说:“昨日听说你要回来,让管事的去打听了,说是往年你最爱吃的是莲子排骨汤,如今莲子已过了时节,就让人买了些菱角,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说着,一边朝中堂走,一边向屋外的人招了招手。
须臾,一大伙人陆陆续续端着一色的摄丝五彩大盒子,铺开桌案,摆上五副碗筷,等人都落了座,丫鬟们才把盒盖子掀开,满满的鱼肉。
“外头的亲戚送了些自己挖来的山竹笋,不是什么稀罕物,贵在一个新鲜,本来银子闹着昨日要吃,想你今天回来,便又劝了她一天。”老夫人抱着银子坐在自己腿上,向胭脂笑道,“让厨房做了碗鸡髓笋,你尝尝。”
上官夫人和上官凌对视一眼,也是一脸柔笑,说:“母亲知道你要回来,早两天就派人收拾干净了屋子。”
胭脂向老太太看去,老太太一心一意伺候银子吃饭,一勺鸡髓笋从银子的嘴边漏了半勺,也半点不恼。
“谢谢老夫人。”胭脂低声说。
老太太让人把银子抱下去,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仔细看胭脂两眼,说,“按说你该叫我阿婆。”
胭脂手中一顿,向老太太看去。
老太太又向上官凌和上官夫人笑:“眼睛倒是和心儿一个样,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鬼主意。”
上官凌夹了一块清蒸鸭肉往老太太碗里放,也笑:“阿娘也要自己吃一些。”
“这桌子少有坐满人的时候啊。”老太太笑叹,往自己碗里看了一眼,又瞪着上官凌,“阿家这口牙怎么咬得动?”
向身边的丫鬟看了一眼,丫鬟了然,盛了半碗碧粳粥。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胭脂等老太太喝完粥才把筷子放下,又见丫鬟提起桌案上的乌银梅花壶,替老太太斟了杯酒。
老太太抬眼,向胭脂问:“能不能喝?”
胭脂犹豫片刻,点点头。
老太太爽朗大笑,说:“总算等来一个能喝的丫头。”
挥手让丫鬟替胭脂斟了一杯,慢慢品完,依然觉得不尽兴,又斟满三两杯,胭脂都陪着一一喝完,老太太心情更好。
饭后,银子把所有的力气使了个遍,缠着胭脂和老太太陪她玩捉迷藏,上官府里的灯笼直亮到子时,时不时有大笑和欢闹声从高墙中传来。
上官夫人彻夜未眠,越听那些笑声越觉得刺耳,不等天亮,便已吩咐好马车等在院门口。
寅时,第一声钟响,上官夫人一骨碌翻下床,一边披起外衣一边向屋外走,说:“让人去吧小娘和银子叫起来,就说大爷有要事要和她们说。”
府里的下人连忙向西厢房跑去,只两息的时间就把胭脂带了出来。
上官夫人微微有些吃惊,看胭脂一身衣着齐整,一点儿没有匆忙的样子,不禁问道:“小娘昨夜没有睡觉?”
“夫人有何吩咐?”胭脂问。
上官夫人狐疑打量她两眼,又换上一脸的笑,说:“且往屋外走,大爷说是急事,我也不好打听。”
胭脂随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顿住,上官夫人回头,问:“怎么了?”
“忘记叫银子起来了。”胭脂轻轻叹一口气,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夫人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把银子带出来。”
上官夫人向身边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跟了上去。
钟声每过半刻钟远远罄来,天际慢慢出现一片朝霞,云是一层一层的,像从很远的地方撕出来几条彩带,渐渐往崇仁坊的顶上飘。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才看到管事急忙忙抱着银子奔来。
“怎么这么慢?”上官夫人不耐烦地问。
“小娘折到半路说人有三急,回去了一趟,又走了一段路,小小姐闹着要喝水,不但不肯往前走一步,还就地躺着打起滚来,奴才便折回去好生伺候她喝了杯茶。”管事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把银子放下来。
胭脂跟在他们身后。
院门向外开,街市中陆陆续续有些商贩支起棚子,卖蜜饯和卖胡饼的相互吆喝,银子紧紧扯住上官夫人的衣角,说要街对角的栗子糕。
上官夫人低头向眼巴巴的银子看了眼,再看了眼停在院子外的马车,最后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胭脂。
“还不快去给小小姐买来!”上官夫人低声一喝,蹲下去又和银子好声好气地说了些什么,生怕她一个嚎哭惊动了老太太。
栗子糕泛着热气塞到银子的怀里,银子仰头看向胭脂。
“大爷还在车里等你们呢,快些去吧。”上官夫人好声催着。
胭脂朝街巷尽头一望,霞光披洒,崇仁坊高阁大户的朱门一扇接一扇地开,街头弯角处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府门中走出来,不经意和她相视。
裴正庭一身水青色的官服,远远看她一眼,脚步却没有停,利索地跨马上去。
再没有什么好等的了。
胭脂牵起银子的手,朝马凳上踏去。
“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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