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把胭脂从马凳上拉住。
上官夫人刚要训斥,不远处又疾步过来一个侍官,追上了小荷的脚步,一边扶着檐下的长柱大口喘息,一边向小荷说:“这位姑娘,你跑得也太快了些。”
“大人这是……?”上官夫人看向侍官手里的东西问。
侍官这才想起来正事,道:“传圣母皇太后旨意——”
门口一众人缓缓跪下去。
“上官小娘聪慧过人,良才佐理,素习漏刻之艺,掌天时,测星候,特赦充司天台漏刻生,即日考校,毋负委用。”
“漏刻生?”上官夫人惊诧地捉住侍官手臂,问:“太后娘娘会不会——”
侍官眼睛轻轻一瞥,上官夫人即刻噤声。
“上官小娘快回去收拾收拾吧,司天台辰时点卯,今日要去迟了,少不得被同僚们取笑一番。”
胭脂点头称谢,回身又向上官夫人施了一礼,看了眼马车,径自回屋去了。
小荷跟在她的身后,把带来的白布麻衫和莲花嵌宝革带铺开在床上,说:“小娘不知道多惊险,奴婢费了好大一股劲才又进了皇城,在宫外等了许久,托人去通报皇后娘娘。”
“一直等到卯时,皇后娘娘的大殿都再没有人出来看奴婢一眼,奴婢正要回来找小娘,却见圣母皇太后乘着好高好大一座车辇下来,轻飘飘瞥了奴婢一眼,问奴婢在宫里做什么。”
“奴婢打死都没想到圣母皇太后娘娘会记得自己,哆嗦了半晌,才把小娘嘱咐的事情给圣母皇太后说了,太后便遣了内侍官和我一起回来宣旨,”小荷把司天台的腰佩替胭脂系上,问,“小娘,你说太后娘娘怎么知道你愿意做皇后娘娘的水漏?”
胭脂无奈看她一眼,说:“笨到你这个地步,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笨?奴婢如何笨了?”小荷瞪着眼睛,看胭脂不说话,又问,“小娘,太后娘娘为什么要你去做漏刻生?还说什么素习漏刻之艺,奴婢怎么不知道小娘还会这个?”
这时胭脂已将一身素白的麻衫换好,腰佩上正面是一朵开全的莲花,反面刻着一轮日晷。
“银子听话,阿姐几时回来?”银子坐在高凳上面,一边啃板栗一边含糊不清的问。
胭脂在她的油纸袋里挑了一个,往自己嘴里扔,说:“太阳下山的时候阿姐就回来,”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笑说,“让小荷陪你玩。”
“小娘,奴婢怎么能和小小姐玩?小小姐还在流鼻涕呢,哎,小娘,你别走啊——”
出了崇仁坊一路向北,马车从延喜门驶进皇城,内侍官领胭脂走了两步,一个身穿绛红色戎服的男子伸手拦下两人,上下打量胭脂两眼,话却是对着侍官说的,“赵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
“裴左参军,这是娘娘新任的漏刻生,咱家带上官小娘认认路。”
“上官府的人?”裴左参军笑了一声,“还是个女人?”
胭脂抬头,眼神逐渐从他腰间横挎的长刀往上挪,银光甲上浮刻一圈又一圈的卷草纹,两边肩甲上都篆着一个“左”字,眼睛和裴正庭有两分相似。
“就不打扰裴左参军担值了。”侍官笑了两声。
裴左参军挥了挥手,放两人过去,朝胭脂背后喊:“遇上了正庭记得绕道走。”
侍官又领胭脂过了一道门楼,中殿门廊外左侧立着一块硕大的日晷,晷面上的影子指向辰时多一点。
“此处便是漏刻房了,上官小娘且安心,咱家已经和漏刻博士打过了招呼,小娘只管进去,自会有人将一切安排妥当。”
胭脂点了点头,从衣袍里摸出一锭碎银,送侍官离开。
门廊大开,数丈宽长的殿内一览无余,左边靠墙的位置依次堆高四台石阶,石阶底下由高到低按顺序刻着“夜天池”、“日天池”、“平水壶”、“万分壶”几个字。
每台石阶又都按大小放一个蓄水的铜壶,铜壶下面有一只短小的出水口,水流依次向下。
再往右边是堆满册子的案桌,桌子后面的人埋着脑袋打哈欠,墙上用一只铁钩把历书挂起来,各个时节都用墨笔在下面做了小录。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铜壶里的清水缓缓地流。
辰时过一刻。
万分壶中托起一只短短的箭刻,箭刻冒水而出,朝万分壶上悬空的铜盆轻轻一顶,殿内四处回响起清脆的震鸣。
埋在书册后面的脑袋打了个激灵。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门廊四周匆匆跑来数十个和胭脂穿着一样衣服的男子,有的端一盆水海轻轻放在夜天池的池水中,添满水面;有的小心翼翼取下万分壶的出水嘴,换上刚洗好的另一只;也有的拿小笔在舌头上润了两下,又朝历书上写了几个字。
桌案上的人迷蒙着眼睛,摸到旁边的铙钹,铿锵一敲。
“辰时一刻——”桌案下的脑袋抬起来,合着铙钹还没散去的声音大喊。
“辰时一刻——”
“辰时一刻——”
“辰时一刻——”
殿内四面八方荡开一声又一声的响,胭脂和少年人四目相对。
“你是——皇后娘娘的人?”少年人在案桌后面瞪着眼睛看她。
殿内四处的人手都停了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看向胭脂,有人喃喃自问:“怎么是个女的……”
胭脂缓缓点头。
少年人眼睛一亮,瞬时在垒高的书册里蹦了出来,不忘朝身后一喝:“看什么看,干活去!”
随即笑眼看向胭脂,从头到脚瞧了她一遍,说:“你叫胭脂吧?我早听过你的大名了。”
不等胭脂回话,少年又招呼着胭脂向偏殿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金明灭,殿中认得的人都喊我金大人,你刚来,按长安里的规矩叫我一声金郎君就行。”
胭脂眼睛挪到他浅褐色的头发上,又盯着他碧蓝色的双眼看了看,问:“你不是长安人?”
“噢,我娘生在长安,我爹是胡人,说我是长安人我便是,说我不是长安人那便不是。”金明灭推开偏殿的门,把手里一只短笺交到看守手里,向胭脂问,“怎么想不开向皇后娘娘求了这么一个苦差事?”
“苦差事?”
“是啊,你没瞧见?正殿偏殿里就你这一个女人,到处都是狐臭汗臭和脚臭,这还不苦?”
偏殿看守早习惯了金明灭的做派,只当这句话没听到,拿着短笺又交给另一个白布麻衫的漏刻生,漏刻生走向殿内的一排博古架,旋开架子上的一只莲花灯。
立时,数千数万只齿轮在昏暗中缓缓咬合,精密地推开一支短轴,短轴从莲花灯灯芯里顶出来,漏刻生把金明灭送来的短笺塞进去,又听见细小的声音重新转动,莲花灯回闭,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胭脂微微惊诧,向金明灭问道:“这是什么?”
“不过一个大玩具罢了,”金明灭不以为意,说,“莲花灯底下凿了一条密道通向长安城各个角落,钟楼鼓楼的人按时辰笺挥旗,司天台的人靠时辰笺计数。”
胭脂回头,果然见身后又有漏刻生把金明灭送来的信笺再誊写一遍,送去另一排的博古架。
“金大郎!”另一个漏刻生从殿外叫住两人。
“都说了要叫金大人,大人!别叫什么大郎,总喊得本大人像是街边卖烧饼的。”金明灭狠狠踹了来人一脚,来人不恼,朝金明灭肩膀上勾手,说,“金大人,我那屋子里的铃铛说什么都不响了,您给瞧瞧呗。”
“赵博士没和你说吗?今日起你便不用看守铃铛线漏了。”
“啊?那我做甚?”
“洗水缸啊,”金明灭和漏刻生勾肩搭背地走,又向身后回首,看胭脂跟上来,才向漏刻生说,“没看西殿里的那几池子蓄水缸都要长藓了。”
“什么?换来这么一个鸟差事?那看守铃铛线漏的活给谁?”
“喏,你后面。”
漏刻生回头,这才看见一个什么话也没说的小娘,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僵了半路和金明灭回东大殿。
大殿左右各自隔开一间小屋,左边那间屋子正中放着一只手臂长的木舟,两侧用木架托住,木舟每隔一小段距离垂下一条长线,线下又系着一颗铃铛,舟中一根同长的线香缓缓燃烧。
“看吧,线香已经烧过了辰时一刻,怎么第一只铃铛还不掉下来?”
金明灭解开木舟两侧的细绳,轻车熟路地倾斜舟身,须臾,从里面掉出来一颗已经烧焦了的瓜子壳。
“别再问我为什么了,你少嗑点瓜子花生,这线香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就被卡住。”金明灭又踹了他一脚,漏刻生嘿嘿一笑,顺势溜了出去。
“这就是你的活计了,一日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八刻钟,每过一刻钟线香会将木舟上的铃铛线烧断,铃铛声响,要是听着了殿外铙钹声,便在这册子上画上一笔黑圈,要是没听到,便在这册子上画上一笔红圈,再去知会大殿里的记注官。”
金明灭本要顺势搭上胭脂的肩膀说话,手臂悬在半空想起来什么,讪讪放下,说,“别看这活儿简单,要是通报记注官时错了一小炷香的时间,一日可就要错开一个时辰,误了大事,那是要杀脑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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