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入梅的头天,雨是带着凉意渗进老弄堂的。天刚蒙蒙亮,“砚归记”的木窗就被雨丝打湿,窗纸上印的“砚”字晕成淡墨,像谁用指尖轻轻抹过一笔,又像祖父温鹤年生前没写完的半行字。
温砚知醒时,耳尖先捕捉到檐角滴雨的声响——“嗒、嗒”,慢得像旧钟的摆,敲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又落回石板缝里,藏得没了踪影。她披了件浅灰薄棉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木缝里还留着祖父生前用桐油保养的淡香,混着雨气,倒让这空荡荡的屋子多了点人气。
外间的柜台是祖父留下的老红木,擦得发亮,中央摆着方端砚。这砚是祖父的宝贝,去年冬天他走时,攥着她的手反复说“砚台要收好,等梅开”,当时她只当是老人临终的胡话,没承想这砚台真的“不一样”——自打上个月她把砚台从樟木箱里取出来,夜里总听见柜台传来轻响,像有人在擦砚。
温砚知从抽屉里翻出块藏青绒布,布角绣着缠枝莲,针脚松了几根,是祖父擦砚用了几十年的旧物。她把绒布铺在掌心揉了揉,再拿起砚台时,指尖先触到砚底——比平时凉些,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活气”,不像块死石。
她顺着砚底纹路慢慢擦,擦到右下角缺角处时,动作忽然顿了。那缺角是祖父年轻时摔的,他总说“砚台也有性子,缺块角才显活气”,可今天缺角周围,竟覆着层极薄的白——不是灰尘,倒像冬夜窗玻璃上结的霜,浅浅贴在深褐石面上,绒布擦过去,竟没蹭掉半点,反而让那霜气更明显了些,绕着缺角转了圈,像个小小的雾环。
“又在跟这砚台较劲儿?”
声音忽然飘过来,轻得像风吹过棉絮,却清晰地落在耳边。温砚知没抬头,手里的绒布还停在砚底——这声音她听了整三个月,从上个月砚台摔在地上那天起,就总在她身边打转,有时在夜里说“冷”,有时在她擦砚时说“这里没擦干净”,可她每次回头,都看不见半个人影。
直到半个月前,她在柜台前整理账本,忽然看见抹藏青影子飘在砚台上方——高个子,穿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领口袖口齐整,只是身子像蒙了层雾,连脸的轮廓都模糊,抬手时,袖口会穿过砚台,碰不到实物。祖父说过“旧物藏魂”,她当时吓了一跳,后来倒也习惯了,只当是这老砚台真的“成了精”。
“你醒了。”温砚知把砚台放回柜台,绒布叠好塞进抽屉,语气平淡得像跟熟人说话,“今儿砚底怪,结了层霜,擦不掉。”
影子飘近些,低头盯着砚底,没说话。他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怎么会困在这砚台里,连昨天说过的话都模糊,只偶尔在温砚知擦砚、或是有人来典当“旧物”时,冒出两句没头没尾的话。前阵子有个妇人来当“念想”,说儿子去南洋没了音讯,身后跟着团散不去的灰雾,还是这影子轻声说“找件他儿子的旧物来,能镇住雾”,才顺顺利利收了那团“念想”。可问他怎么知道,他只摇头,说“好像该这么做”。
温砚知刚要开口再问霜的事,门板忽然被轻轻敲了三下——“笃、笃、笃”,节奏稳,却带着股生人气息,不像是弄堂里的邻居。她心里一动,走到门边时,透过门缝看见个穿藏青制服的身影,肩宽背挺,帽檐压得低,手里攥着个牛皮本子,雨珠顺着帽檐往下滴,在门槛边积了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弄堂口的石狮子。
“请问是温砚知温小姐吗?”门外人的声音沉,裹着雨气,像浸了水的石头,“巡捕房刑事科的,姓陈,叫陈九。想跟您打听点事,关于沈氏烟厂的旧事。”
温砚知顿了顿,还是拉开了门。雨丝立刻扑进来,落在她袖口上,凉得刺骨。陈九抬了抬头,黝黑的脸上有道浅疤从嘴角延伸到下颌,像被刀划了道印子,目光扫过店里的柜台,在那方端砚上停了两秒,最后落在她脸上,语气缓了些:“抱歉打扰,知道这时候上门唐突,实在是案子急。听说令祖父温鹤年先生,曾在沈氏烟厂做过账房?”
“沈氏烟厂?”温砚知皱了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生前是帮人管过账,可具体在哪家,从没跟她细说,只说“过去的事,记那么清做什么,不如多擦两遍砚台”。有次她翻旧相册,看见张祖父站在厂房前的照片,背景里的招牌被撕了半块,只露着个“沈”字,当时祖父看见,立刻把相册收了起来,脸色很沉。
陈九从牛皮本子里抽出张照片,递过来。黑白照片边缘磨得毛了,上面是片烧毁的厂房,断壁残垣间露着焦黑的木梁,远处的天空泛着灰红,像还飘着烟,空气里仿佛都能闻到焦糊味。“上个月在烟厂旧址挖地基,挖出具尸骨,初步判断是民国二十年那场大火前后的。”他指尖点了点照片上的废墟,指腹沾了点照片边缘的毛边,“法医说尸骨上有刀伤,不是烧死的,像是先被人害了,再扔进火场的。令祖父要是还在,或许能说些当年的事——毕竟他是少数几个在大火后还留在沪上的烟厂老人。”
温砚知接过照片,指尖碰着纸边,凉得发颤。她盯着照片里的断墙,忽然觉得眼熟——好像在祖父那本锁着的红木箱里,见过类似的画稿,是祖父晚年画的,画的也是片烧毁的房子,旁边写着个“沈”字,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想来,那画稿说不定就是烟厂的样子。
“祖父去年冬天走了。”她把照片递回去,声音平得没什么起伏,“他没跟我提过烟厂的事,连在烟厂做过账房都没说。您要是想查旧事,或许该问问别的老人,比如城隍庙那边,还有些民国时的老铺子,说不定有人记得。”
陈九接过照片塞回本子,又掏出名片递来,上面印着“巡捕房刑事科陈九”,字迹是刻上去的,凹凸不平,边角还沾着点泥,像是刚从工地回来。“这是我联系方式,想起什么随时找我。”他看了眼店里的挂钟,时针刚过七点,雨还没停,“不耽误您做生意,我先走了,还要去烟厂旧址再看看。”
说完,他转身走进雨里,脚步快,藏青制服的背影很快缩成弄堂尽头的小点,帽檐上的雨珠滴在青石板上,留下串浅浅的水印,又被新的雨丝盖了过去。
温砚知捏着名片,指腹摩挲着凹凸的字迹,心里像被雨浸过似的沉——祖父从没提过烟厂,可这照片、这尸骨、还有那本锁着的红木箱,总让她觉得,祖父和那场火,未必没关系。尤其是那方砚台,自从听到“沈氏烟厂”这名字,砚底的霜气好像更重了,绕着缺角转得更快,像在着急什么。
她关上门,刚转身,就看见那抹藏青影子飘在身边,比平时离得近,几乎要贴到她肩膀。他的身形晃了晃,像被风吹得不稳,连长衫的颜色都淡了些,却死死盯着陈九离开的方向,眼神里的茫然掺了点别的东西,像不安,又像恐惧,嘴里冒出半句模糊的话,轻得像错觉:“火……烟……沈……”
温砚知心里一紧。她想起刚才陈九说的“民国二十年大火”,想起影子听见“烟厂”时的反应,再看砚底那圈霜气,忽然觉得这方砚、这个影子、还有烟厂的火,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缠在一起,线的一头拴着祖父的秘密,另一头藏在雾里,不知道连着什么。
“要不,我们去城隍庙走走?”温砚知忽然开口,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搭,领口别着片银杏叶——前阵子在城隍庙捡的,黄透了,却一直没舍得扔,“张叔的糖人摊该出了,你前儿不是说,闻着糖香觉得熟?说不定去了,你能想起点什么。”
影子转过头,身形又凝实了些,能看见他眼底的茫然淡了点。他没说话,只是飘到门口,像在等她开门——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主动有“回应”,温砚知心里微动,拿起钥匙,轻轻拉开了门。
雨还没停,只是小了些,细蒙蒙的飘在空气里,把弄堂里的老墙染得发深。隔壁王婶已经起来择菜了,竹篮放在门口,“咔嚓”的择菜声混着雨声,倒显得热闹。王婶看见温砚知,探出头笑:“砚知丫头出门啊?这天潮,带把伞,别淋着了。”
“去城隍庙看看张叔的糖人。”温砚知笑着应,目光扫过王婶门口的竹篮,里面用油纸包着几块东西,印着个小小的砚台图案——是张守义糖人摊的记号,张叔做糖人几十年,手艺好,尤其是梅花形状的,跟祖父砚台的暗纹很像。
“张老头的糖人是好,就是年纪大了,总说记性差。”王婶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往左右看了看,“对了,昨天有穿制服的来问你,还提了沈氏烟厂——你可别多掺和啊,那地方不太平,上个月挖地基挖出骨头,夜里都有人听见哭呢,说是烟厂的冤魂没散。”
温砚知心里沉了沉,刚要追问,身边的影子忽然晃了晃,像是被“冤魂”两个字惊到,连藏青长衫的颜色都淡了些,几乎要和雨雾融在一起。她没再多问,只跟王婶道了别,往弄堂口走——影子跟在她身边,比平时离得更近,偶尔会盯着路边布店挂着的藏青细布看,眼神里的茫然又重了些,像被什么勾住了记忆,却怎么也抓不住那点碎片。
走了约莫半刻钟,城隍庙的石狮子渐渐清晰。狮子被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嘴角的纹路都透着股湿润的凉,门口的摊贩已经支起了棚子,卖糖炒栗子的刘叔正用铁铲翻炒,香气混着雨气飘过来,暖得人心头发软;穿旗袍的太太领着孩子,在卖风车的摊前停住,孩子手里的风车转得“哗啦啦”响,把雨丝都搅得乱了;还有个穿学生装的小姑娘,扎着麻花辫,正踮脚往糖人摊的方向望,辫梢的红绳晃来晃去,像团小火苗。
温砚知往糖人摊走,张叔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个黄铜糖模,正往里面倒熬好的糖稀,金黄的糖稀在模子里慢慢流开,映着棚子上的油布,泛着暖光。“砚知丫头来啦?”张叔抬头看见她,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笑得和善,“还是要蝴蝶糖人?跟你祖父当年一个口味。”
“对,要两个。”温砚知应着,站在摊边等。身边的影子忽然飘近了些,目光落在张叔手里的糖模上,透明的指尖轻轻抬了抬,像是想碰,又像在克制——他的身形比刚才凝实了些,能隐约看见他眼底的“熟稔”,比上次闻糖香时更重,像在哪儿见过这糖模。
张叔很快做好两个蝴蝶糖人,用竹签串着递过来:“刚出锅的,小心烫。”温砚知接过,顺手递了一个给影子——明知他接不到,却还是习惯性地递过去,就像小时候给祖父递擦砚布那样自然。
影子的手刚碰到糖人,忽然顿了。温砚知看见,他透明的指尖沾到了点糖稀的微光,连带着身形都清晰了些,眉骨的轮廓、眼尾的弧度,竟隐约能看清了,像幅被雾遮住的画,慢慢露出了线条。他盯着糖人,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传进温砚知耳朵里:“这个……爹给我买过……在烟厂门口……”
温砚知还没来得及问“爹是谁”,身后忽然传来沉实的脚步声——“噔、噔”,踩在石板上很响,混着周围的喧闹,却格外扎耳。她回头一看,是陈九,手里还拿着那个牛皮本子,正站在不远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张旧报纸上——报纸是昨天的,边角湿了,上面印着烟厂旧址的照片,旁边配着行小字:“民国二十年大火遗址,近日挖出不明尸骨,巡捕房已介入调查”。
陈九也看见了她,走过来时,目光先扫过她手里的糖人,又落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虽然看不见影子,却下意识地顿了顿,眉头微蹙:“温小姐,这么巧?你也来买糖人?”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关于沈氏烟厂,我刚想起件事——令祖父当年,有没有留下过一个黑色的布包?布包上绣着个‘梅’字。”
温砚知心里一动,刚要开口说“没见过”,身边忽然“啪”的一声——递出去的糖人掉在地上,糖稀摔得散开,沾了满是泥点的石板,那点暖光瞬间没了。她转头看影子,他的身形晃得厉害,几乎要散成雾气,只有一点点藏青的衣角还飘着,嘴里冒出半句模糊的话,轻得像被风吹走,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急切:“布包……爹的……火里丢的……”
陈九的目光立刻落在地上的糖渣上,又抬头看向温砚知,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温小姐,你身边……还有别人?”
“没、没有。”温砚知连忙蹲下身,假装去捡糖渣,挡住陈九的视线,指尖碰到冰凉的石板,心里却慌得厉害——影子的反应太异常,陈九又突然问起黑色布包,这布包,说不定真跟祖父、跟烟厂的火有关。
影子这时慢慢飘到她身后,尽量贴着她的后背,身形又淡了些,几乎要和雨雾融在一起。他没再说话,只是透明的手轻轻碰了碰温砚知的头发,像在提醒她快离开,又像在害怕什么。
张叔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块干净的布,笑着打圆场:“这下雨天手滑正常,丫头别慌,张叔再给你做一个。”他蹲下身帮温砚知擦地上的糖渣,声音压得低些,对着温砚知的耳朵轻声说,“那布包,你祖父当年托我爹保管过,后来又拿走了,说是‘要藏个重要东西’,你别跟陈警官说实话,这案子不简单。”
温砚知心里一震,抬头看向张叔,张叔却已经站起身,转身去熬糖稀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陈九的注意力被张叔引开,眉头却没松:“张老先生,您在沈氏烟厂大火前后,是不是也在城隍庙摆摊?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布包?”
张叔手里的糖勺顿了顿,笑着摇头:“年纪大了,记不清喽,那时候兵荒马乱的,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看别人带什么包。”他把刚做好的糖人递给温砚知,“丫头,快拿着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九还想再问,口袋里的哨子忽然响了,是巡捕房的紧急信号。他看了眼温砚知,又看了眼张叔,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多说:“我还有事要回局里,温小姐,想起布包的事,一定要联系我。”
说完,他转身往城隍庙外走,牛皮本子攥得更紧,脚步比刚才更急,藏青制服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雾里。温砚知捏着手里的糖人,糖稀已经凉了,硬得硌手,心里却乱得像团麻——张叔的话、影子的反应、陈九问的布包,还有祖父锁着的红木箱,所有的线索都像散在雨里的墨,
头一次写民国文来点热度吧!这本书大概写的有点儿少……?,But一定能治好我剧情拖沓的毛病吧?[抱抱]但愿吧。
一天一更一定不行,那更新速度只能看我能不能有新灵感[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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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砚底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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