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芸上午刚死，下午高卿辰便被长乐宫的人请了过去。
高卿辰进入长乐宫大殿时，皇后郑淑钰端坐在紫檀木雕凤纹宝座上，似乎早就在等候他的到来。
她身着一袭丹红蜀锦缎裙，裙身以金丝绣成繁复花纹，发髻上的九羽金凤冠与金丝华袍相映成辉，尽显雍容华贵之态。
高卿辰立于下首，双手交叠，朝郑淑钰微微一礼，客套地问候了几句。
郑淑钰似笑非笑，端着姿态，悠悠道：“六皇子，本宫念你身边没有贴心人，特安排许清芸到你宫中侍奉，如今她却横死在你邵阳殿，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高卿辰镇定自若，徐徐说道：“许清芸在邵阳殿行鼠窃狗盗之事，儿臣问责之时，她自觉无颜，在儿臣面前以死谢罪。”
这番说辞郑淑钰并不买账，“偷窃按宫规也只是杖责后驱逐出宫，何至于以死谢罪？”
她细眉微挑，眼含深意地问高卿辰，“六皇子莫不是对本宫不满迁怒于许清芸，才对其痛下杀手？”
“儿臣不敢，”高卿辰低眉拱手，态度恭敬道，“许清芸是母后亲赐之人，即便儿臣对她再不喜，也不敢随意处置。”
郑淑钰轻嗤一声，没有就着这个问题深究，她今日的目的不是为了问罪高卿辰，毕竟一个宫女枉死无关痛痒，还不至于让皇子受到影响。
“六皇子待人宽厚，本宫自然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事。”她将一只手搭在凤座扶手上，姿态闲适，说话的语气散漫得像是在闲聊。
“本宫曾听许清芸诉苦，说她在邵阳殿受掌事裴云影百般刁难，以至于无法履行其作为知事宫女的职责。
当时本宫想着此乃你殿中内务，便没有插手干预。如今许清芸横死，其在长乐宫交好的几位宫人到本宫面前陈情，说许清芸是被邵阳殿的掌事逼死的，求本宫查清真相，让许清芸瞑目。”
郑淑钰轻叹一声，状似惋惜道：“许清芸与本宫多少有些主仆情谊，听闻她死讯，本宫不禁懊悔，若是当初本宫肯多管闲事，今日她也不至于横死。”
“这裴云影跋扈恣睢，为难同僚，实在可恶。”她看向高卿辰，语气突然变得凌厉，“本宫现将其打入慎刑司，若查实许清芸之死确与她有关，定要严惩，以正宫纪！”
此话一出，高卿辰脸色微变，这一瞬的表情变幻被郑淑钰看在眼里，她嘴角微挑，露出些许得意。
对于宫中每一位宫嫔和皇子的心腹，郑淑钰都了如指掌。她早就知道，高卿辰的心腹乃是侍奉其于微时的宫女裴云影。此女精通医理，高卿辰每月为景帝放血入药，身体还能如此强健，离不开裴云影的调理。
她虽不能拿高卿辰怎么样，但如能将此女除去，就相当于卸了高卿辰的左膀右臂，多少能为她的亲儿子高靖安扫除一些障碍。
高卿辰神情已不如先前从容，他嘴角斜拉出一抹僵硬的浅笑，故作镇定道：“慎刑司是关押重罪宫人的地方，母后仅凭几个宫女的一面之词就要将她打入慎刑司，未免过于武断。”
郑淑钰不为所动，“事实如何，本宫自会调查清楚，若她真无辜，本宫也不会冤枉了她。”
她并不担心冤了裴云影会影响自己的名声，只要人入了慎刑司，审出什么结果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她吩咐侍卫去将裴云影收押。几个侍卫得令，气势汹汹就要行事。
高卿辰见状，冷言呵止：“慢着！”
见他竟敢当面阻拦，郑淑钰已然动怒：“一个小小的宫女，本宫还审不得了？”
高卿辰凛然目视郑淑钰，冷言道：“母后乃是中宫之主，要处理一个宫女，儿臣自然不能说什么。不过，裴云影并非普通宫女。她精通医术，将儿臣的身体照料得宜。若她出事导致儿臣身体恶化，无法为父皇放血治疗……”
他的眼神透露着一股可怕到极点的阴冷气息，一字一句道：“敢问母后要如何承担这个后果？”
“你敢威胁本宫！”郑淑钰气得从座上站起，怒道，“本宫就不信，太医署这么多医术大能会比不过一个宫女！”
两人无声对峙，气氛像是凝滞了一般，本要去捉拿裴云影的侍卫见状不敢妄动，目光从两人之间来回流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僵持之际，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皇后这般气愤，所因何事？”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袭锦袍的景帝高瑄大步走入殿内，他身边跟着一个姿容艳丽的女子，是近些年颇为受宠的萧淑妃。
见到景帝亲临，宫人侍卫纷纷下跪，郑淑钰和高卿辰也收起剑拔弩张的气势，向景帝问安。
景帝负手而立，从容接受众人拜谒，而后略过他们，落座于郑淑钰的凤座上。
萧淑妃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屈身对郑淑钰行了个礼，并对向她行礼的高卿辰回了一礼。
郑淑钰一副高傲姿态，看也不看萧淑妃，受完礼后转身朝景帝走去，连个眼风都没留给她。
萧淑妃倒也不恼，脸上仍挂着浅笑，款步来到景帝身边，后者吩咐宫人给她赐座，并未顾及同样站着的郑淑钰。
好在宫人还算机灵，一连搬了两张椅子出来，分别放在了萧淑妃和郑淑钰身后。郑淑钰脸上露出一丝难堪，但很快便又隐去，显露出端庄高贵姿态，从容落座。
景帝并没有在意郑淑钰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态，若无其事道：“邵阳殿来人向朕禀告，有一宫女因偷窃之事暴露自戕，宫人在其遗物信件中发现其与长乐宫宫人暗中联络，监视邵阳殿的一举一动。”
他看向郑淑钰的眼神带着一丝冷意，森然道：“皇后，是否确有其事？”
郑淑钰闻言，神色一凛，她深知景帝对权力的看重。或许是因为自己得位不正，他生怕皇子们觊觎皇位，效仿他当年杀兄逼父之举，因而对宫廷斗争极其反感。
当年郑淑钰家族为景帝上位做过不少贡献，这么多年过去，随着郑家势力渐长，他对郑家愈发忌惮。为了打压郑家，甚至搞出储君遴选这样破天荒的闹剧以阻止郑淑钰嫡出的二皇子成为太子。
若是让景帝知道她在各宫安插眼线，恐怕对她的厌恶又要多一分，郑淑钰自然是要辩驳，“臣妾安排许清芸到邵阳宫，本意是想让六殿下身边有个知心人。许清芸在长乐宫待了多年，初到邵阳殿不太适应，闲暇时与长乐宫相好的姐妹联络也无可厚非。”
从许清芸房中搜罗出来的信件只记录着与人约见的时间地点或者是难以定性的只言片语，无法凭此认定许清芸与长乐宫的人联络是为了传递消息。因此即便景帝起疑，终是无法深究。
郑淑钰并未就此作罢，铁了心要将许清芸的死与高卿辰攀上关系。
“好好的一个人，到了邵阳殿不过数月便横死，还是被一支玉笔穿心而死。一个普通宫女，就算要自戕也不会用到此物。”
她瞟了高卿辰一眼，对景帝道：“许清芸死后，有两个与其交好的宫女同臣妾反映，说邵阳殿掌事宫女裴云影曾与许清芸有过龃龉，怀疑许清芸之死另有隐情。臣妾身为皇后，又是许清芸的旧主，定然要查明真相。”
高卿辰冷笑道：“许清芸刚死不到两个时辰，尸体现在还在儿臣殿中，母后这么快便得知她的死因，还真是耳聪目明。”
此话明显是在暗示郑淑钰在邵阳殿安插有眼线，景帝听后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听到高卿辰意有所指，郑淑钰气得嘴角抽搐，却还是强装镇定道：“本宫掌管后宫，宫中有人横死，第一时间上报本宫，不是理所应当？”
高卿辰没有辩驳，转而对景帝道：“父皇，许清芸因盗窃儿臣殿中财物，被撞破后羞愤自戕，并无其他隐情。现下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母后就要将裴云影打入慎刑司，实在于理不合。”
说完，他拱手弯腰，对郑淑钰一礼，颇有请罪的意思，“儿臣不知哪里做得不好，惹得母后不快，明知裴云影在为儿臣调理身体，还要如此打压。”
郑淑钰被噎得柳眉倒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一直沉默的景帝制止。
“不过一个小小宫女，死了便死了，何至于让你们针锋相对，简直有**份。”景帝语带责怪道。
那宫女是如何死的，他并不在意，他可不想为了这点小事让高卿辰心有芥蒂，景帝言简意赅地对郑淑钰说了句：“皇后不必再追究。”
郑淑钰闻言，腾地站起身，对景帝道：“陛下，邵阳殿掌事管理不力，这才闹出人命，臣妾身为皇后，自然要加以惩治，以正宫纪。”
见她还不作罢，景帝脸上已显怒色。一旁的萧淑妃见状，开口道：“许宫女到底是如何死的，尚未有定论，怎的皇后就先将人定罪了？”
郑淑钰一时语塞，想辩驳又找不到理由，气得瞪了萧淑妃一眼，“有罪无罪自然要调查审问后才能定论，本宫将她收押慎刑司便是为了调查。”
景帝揉了揉太阳穴，漫不经心道：“管理宫闱虽是你分内之事，但此人既对卿辰有用，你小惩大诫即可，勿伤其性命。”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萧淑妃紧跟其后。
虽然景帝发话留裴云影性命，但这个结果却是高卿辰不愿见到的。以皇后的秉性，裴云影落入她手中定然不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父皇，许清芸乃……”高卿辰叫住景帝，想要言明许清芸是自己所杀。
景帝站住脚步，抬手制止他的话头，“此事说到底是因你而起，朕念你协助治疾有功，对你万般宽容。现只是惩戒你手下宫人，你还不情不愿，是没把朕放眼里吗？”
他的语气明显已经动怒，高卿辰只好下跪请罪。景帝怒视他一眼，拂袖而去。
郑淑钰领着众人行完礼后，对侍卫吩咐道：“去，把裴云影押入慎刑司。”
她笑着看向高卿辰，表情略显得意，“六皇子便不必担心，既然陛下已经发话，无论审不审得出什么，本宫都会将人送回给邵阳殿。”
郑淑钰的话不假，五天后裴云影果然从慎刑司放了出来，只不过她被人抬回邵阳殿时，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模样。
“难怪别人说慎刑司就是阎罗殿，”贺明来到书房向高卿辰禀报时直摇头，“奴才看她全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块好地，十个手指头红肿发紫，脸上被人用刀划得皮肉翻飞。”
高卿辰闻言整个人僵住，捏笔的手指微微发颤，他定了定神，问道：“找太医了吗？”
“找了，”贺明如实回道，“太医已经来看过了，说是伤势并不重，但整副身体残破不堪，就算伤口愈合，也已破相了……”
宫里对宫女相貌虽要求不高，但却要求皮相完好，不能冲撞了贵人，毁容的宫女是不能留在宫中侍奉的。皇后此般操作，目的就是为了将裴云影赶出宫去。
高卿辰沉默了片刻，发紧的喉咙艰难吐出一句：“裴掌事也算代我受过，让太医给她开最好的药，务必让她康复如初。”
“是。”贺明应承道，他顿了顿，问高卿辰：“殿下可要去看看裴掌事？”
“不必了，”高卿辰继续埋首书写公文，语带敷衍道，“待她养好伤先吧。”
贺明闻言有些诧异，偷偷看了高卿辰一眼。平日六殿下对裴掌事很是看重，怎么如今倒漠不关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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