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兄弟,不管之前有多少恩怨情仇,这一刻,都只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个,也不会再有人关注他的生死。
成王败寇,是真理,是规律。
自古英雄与豪杰,大多失败失意人。
再怎么‘善败者不乱’的善败者终归还是败者。
对于失败者,人们会给予哀歌,给予悲叹,但不会投注太多关注与感情。成也、败也、欢也、悲也。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冷暖,莫过于此。毕竟,世人都爱锦上添花。而胜者那边,才有真正得到权势、财富、名利……尘世间一切富贵荣华的机会。
比如现在,庆生宴没吃上,不一样可以改吃庆功宴?
在琼英殿光彩耀目的一片狼藉中,温却邪徐徐起身,踏着一地碎琉璃,施施然行至百子图旁,用眼尾将戚巳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通,才一副趣味盎然的样子,笑着道:“戚大掌柜,真是个妙人,是个人才。”
戚巳心一沉。
面前之人却已越过他,来到沈踏香跟前,微一颔首:“沈大管家。”
沈踏香亦点头:“安君侯。”
温却邪一如既往拢着袖,若有所指道:“这庆生宴改庆功宴,恭喜沈大管家,不费一兵一卒,拿下酩酊派这诺大家产。”
沈踏香神色不变:“彼此彼此。安君侯不也兵不血刃,吞了我酩酊派二十万两白银吗?”
温却邪轻讶了一声:“哦,如此说,大管家是准备认下这笔银子?”
沈踏香俯视那一地血污狼藉,皱了皱眉道:“安君侯想说什么?”
“大管家言出必行,执节有常,甚好。”温却邪好整以暇,“只不过大管家好像忘了件事,本侯刚才可是提醒过你们沈帮主和大相公,证据要是摆出来,本侯要的,可就不止二十万两了。”
沈踏香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铁尺勾陈,似笑非笑地回望着温却邪,问道:“那安君侯想要多少?”
温却邪伸出手指比了比。
“四十万两?你怎么不去抢!”最先按耐不住的居然是逢春,一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覆黑色面罩,看着又稳重又冷静,一开口,语音里都是激动和激情,“堂堂安君侯,竟也学那宵小行事,趁火打劫,落尽下石?本小爷觉得,你也别叫安君侯了,不如改叫安匪头吧,名副其实一点。”
温却邪听着他这一顿叫骂,眄了他一眼,又眄他一眼,脸色依然闲散,却掩不住其中的深意:“逍遥鬼,逢春。”
“不错。”
他突然慵慵然笑了笑,并向后招了招手,顺势引介道:“这是我们眠花宫的殷香主,殷小刀。她在江湖上还算有点名号,一见倾心,不见相思的相思刀。只不过,玩刀的小刀居然不擅近战,这问题困扰本侯很久了。”他言辞恳切,“兰堂灯灺,春夜难寐,大家都闲来无事。不如,小春爷代为指教一二?”
“如此甚好……”
“逢春,退下!”沈踏香一伸手,拦住一步上前的逍遥鬼,低声给了一个对方无法反驳的理由,“你和殷小刀打,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眠花宫风头正盛,伤了一个殷小刀没什么。可如今的酩酊派,乍逢巨变,风雨飘摇,伤不起。”
逢春身形一顿,硬生生止步。
沈踏香看向面露遗憾神色的温却邪,冷声道:“当日安君侯入主九重殿,沈某因在京师,未曾及时恭贺,倒是沈某失礼了。如今这四十万两,权作沈某……”
“诶,大管家,别急。”温却邪双手仍在袖中,神情仍然不羁散漫,“本侯刚才没说完呢。”他眼神情绪很淡,嘴角却依旧漾着笑意,“小夫人名下,那原属于熙州宋家宋敛容的,三座铜矿和一座铁矿。你们以为,本侯帮你们担了那么久,贪墨老侯夫人妆奁的骂名,是白担的?”
这一次,从逢春到洛秋,到唐无厌,到玉蘅,甚至一直听命行事的天字号地字号,全都哗然,忿恨温却邪的趁火打劫,一劫再劫。
偏偏温却邪还有三劫:“接下来就是江陵言氏,七十二城镇的所有漕运权。当然最主要的,本侯要皋涂镇。”他突然问了一句,“大管家,你不会也以为,本侯是温南荇那般好说话的人吧?”
他这话一出,众皆哗然。
“你休想!”
“皋涂镇是进出青冥里最后的市镇,安君侯想要皋涂镇,你怎么不说自己想要青冥里呢?”
“看来安君侯不是来赴宴,是来趁火打劫的啊!”
“真当我们酩酊派好欺负,今日老子即便战死在这里,也……”
沈踏香面无表情站立中堂,然后扬了扬手,止住场中的喧闹后,他才说了一句意无穷的话:“安君侯,贪多嚼不烂,若一味横着肠子,嚼骨吸髓,是会撑到的。做人,还是取之有道,见好就收比较好。”
“那就是本侯的本事了。”温却邪接话接得又干脆又直接,“这财帛人人爱,风流个个贪。本侯这人,最不怕钱多,事多。”他又靠近一点,在沈踏香耳畔,极悠闲又极挑衅道,“若沈大管家不愿给,本侯就自己拿。只不过,本侯若是你,会先想一想,现在的酩酊派,当真尽在你之掌控吗?”
沈踏香的手又抚上了他的铁尺。
大殿很静。
大家都在等他表态。
温却邪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沈莳商已殁,沈莳清身败名裂,毫无疑问,整个酩酊派已是沈踏香囊中之物。这个事实,酩酊派的人看得清,殿中众人看得清,沈踏香自己,当然更清楚。所以,当温却邪顺势而为,和他商讨立场,要他表态时,他并没有拒绝。
没有人,会在此时此刻,推拒到手的权力。
——对方给了他一个难题,也借花献佛,送了他一场富贵。
——当然,前提是,他能如对方所愿那般解决那道难题。
“好,沈某应下了。”他轻抚勾陈的手一顿,转脸盯着温却邪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他又解释道,“安君侯不必急着拒绝。侯爷刚才送与酩酊派的那场烟花,沈某看到了。流星白泽,火树银花,很好看。绣衣使,碎月刀,也确实名不虚传。只不过,再怎么说,此地毕竟是我酩酊派的青冥里。若真翻了脸,安君侯就算带了一千三百七十八人,想要一点血都不流就回去,恐怕……”
温却邪展开一个极其张扬、肆意的笑容:“大管家这是威胁本侯呢?还是跟本侯谈判呢?”
“那三座铜矿和一座铁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到了小夫人名下,但既是老侯夫人的产业,安君侯要拿回去,本就应当。至于江陵言氏的漕运权,八成早已落入侯爷手中,剩下那两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也未到不能割舍的程度。至于那四十万两白银……”
沈踏香和花错有时候极其相似,比如不笑时,神情都冷硬漠然,连身上襟袂都给人霜雪侵人之感。但花错松散下来时,身上有一种不输清风皓月的暖懒明亮,百般相宜。沈踏香则不同,他即便松散下来,依然给人寒傲似冰,不苟言笑。
比如此时,他和温却邪谈判,明明神情和语调都很放松,甚至没有谈判时该有的那种步步为营的紧迫感,但他依然给人感觉极难接近。
“既是送侯爷的贺礼,轻了薄了怎么能行?”
温却邪悠闲地道:“沈大管家似乎忘了皋涂镇。”
沈踏香抬了抬眼皮,冷笑一声:“酩酊派原本也只占了皋涂镇一半地产,侯爷若真想要,拿去即可。只不过沈某多嘴提醒一句,温侯当真想好了?”
谈判到了这里,双方也算达成了共识。
温却邪心情畅快,明显耐心许多:“沈大管家如此配合,本侯行事,向来喜欢大快大意,大仇大报,大恩亦大报,恩怨分明。”他扬眉一笑,笑容里颇有激赏之意,“那个条件,大管家不妨说说看。”
沈踏香放低声,一字一顿道:“无右楼。”
温却邪不解:“大管家不准备多说几句?”
沈踏香哂然:“侯爷算无遗策,自当明白沈某的意思。”
温却邪微笑:“大管家不必给本侯戴高帽,本侯若真算无遗策,还能被大管家摸清这次带来的总人数?”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沈踏香的眼神,多少带了点赞许,“不过无右楼嘛……大管家所求,本侯虽然无法马上应承你。”他话锋一转,正色道,“本侯只能说,在无右楼一事上,眠花宫和酩酊派,是友,非敌。”
沈踏香点点头:“好。有侯爷这个承诺,就够了!”
“既然如此,春则……”温却邪接过段枕眠奉上的一个小小锦盒,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方碧玉印章,印台上分刻着‘天地玄黄’四个雄劲苍浑的篆字,“本侯意外得到的,小小心意,祝沈帮主大喜。”
“……”沈踏香啪一下盖上盒盖,刚议完合作而产生的那一点交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安君侯车马煊赫,可惜我青冥里却是荜门圭窦,地方简陋破圮,实不便招待。”他冷下腔调,“送客!”
“沈帮主实在客气。”温却邪完全不理会他的冷口冷面,径直道,“本侯住横琴望即可。那一炁瑶台,美则美矣,但本侯实是住不惯。沈帮主入主这凌虚楼之后,横琴望空着也是空着,想必沈帮主是不会介意的。毕竟这四十万两白银,酩酊派想筹齐,恐怕也非一朝一夕之事。眠花宫这千把位弟子,把握香台的各大酒楼客栈都占了也住不下,若全部挤在凌虚楼,也委实太过难看,对吧,沈帮主?”
沈踏香马上明白过来。
——这是银子不到手就不走,赖上了?
他突然燥烈起来。
好在玉蘅适时出面,冲他执礼甚恭道:“大管家刚接手帮中一切要务,千头万绪,何须在这等小事上费神?这庆功宴刚摆开,帮里兄弟还等着大管家主持大局呢。内务事,老婆子自能替大管家处理妥当了。”
“如此,有劳姑姑。”
玉蘅只道:“今晚的酒又热又烈,大管家切勿贪杯伤身。”
沈踏香一愣。
倒是温却邪看着长揖后退的玉蘅,带一点懒散地笑着:“她说的没错,沈帮主既要趁此大乱之际,收拢人心,自然……”
突然,温却邪自行止住了话头,看着从一地狼藉中,分花拂柳走来的二人。
她们一来,就表明了身份。
“在下无右楼柳云装。”
“小憩。”
“萧三楼主和孙先生让我们过来传几句话。”
沈踏香清冽如冰击环佩的声音,变得又冷又沉:“请说。”
玉雪可爱,梨涡又圆又深的小憩,笑得一如既往又甜又腻:“先要恭贺沈帮主心想事成,大业初定。”
她接着道:“萧三楼主说无右楼和酩酊派,在前沈帮主在任时,就曾歃血盟誓,同力破贼,共享富贵。如今前沈帮主饮恨而殁,沈帮主既然接了他的班,想必也会继承前沈帮主的遗志,绍述他未终之事业,和无右楼继续守望相助,安危共挽的。只不过,这江湖毕竟风高浪急,百无禁忌,多得是以诡谲诈虞手段挑拨离间之辈,也多的是两面三刀的反复小人,化友成敌,化敌为友都不少。这人与人相交,贵在一个诚字。帮与帮合作,更是如此。所以,鄙楼薛楼主特在杭州皱青山庄设宴,以期一晤,还望沈帮主赏脸。”
“当然,薛楼主也说了,宴虽然是无右楼设的,但沈帮主大业初定,想必有许多酬酢,所以,这开宴时间,赴宴之人,沈帮主可全权定夺。”
沈踏香不为所动:“沈某若不去呢?”
柳云装接口道:“孙先生说,立春时,他曾有幸与沈帮主在章相的隐贤山庄见过一面。彼时,与沈帮主甚为投契,还相约若有机会,必要重新赏一赏那画中花鸟风云,千人万态。此次他与薛大楼主前往京师,竟意外从章相处得了一幅吴道子丹青,所以……”她从衣襟内拿出一封帖子,递到沈踏香跟前,“沈帮主还要推辞吗?”
接帖、拆贴的人是洛秋。
沈踏香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只轻‘哦’了一声道:“如此,沈某倒是不得不去了。”
柳云装轻吁口气,目光一转,语调一下子凝重了:“安君侯。”
温却邪一笑。
“怎么?”他漫声道,“你们无右楼,这是终于想起本侯了?”
柳云装微一欠身,口称不敢。
但也仅此。
温却邪却像天生反骨,对方越不愿与他周旋,他偏有话要讲。
“本侯很好奇,这孙一得和萧三,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喝杯沈帮主的庆功酒?难不成,外面梆锣卷唱的《十长生》,真那么好看?”
“回禀安君侯,孙先生和三楼主已先行离开了。不过,他们让我转告安君侯:九重殿的损失不知道侯爷算好了没有?”
温却邪斜睨着她,似笑非笑:“算好了如何?没算好又如何?”
柳云装道:“要是算好了,这次杭州皱青山庄设宴,侯爷不如也遣人走一趟。孙先生说无右楼大额开支,是要薛大楼主亲自批复的。若没算好的话,那侯爷可要加紧了。如若不然,宫戬不就白死了?”
温却邪这一次到没再多说什么。
琼英殿地铺大红软毡,壁悬各式彩绸名画,中立十二花神灯。整个大殿灯烛荧荧,灯影幢幢,香雾隐隐。有身穿酩酊派服饰的侍女,端菜的端菜,奉酒的奉酒,正井然有序的开始上烹庖好的佳肴美馔。
一时间,各式牛羊鸡鸭,山珍海味,流水似得上了桌,备极丰盛。
来参加庆生宴的一众宾客,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一见玉振金杯,一个个哪还忍得住,早已你一杯,我一盏,大饮大喝大吃开了。
花错好酒。
但他尚未入席。
此时看一向恣肆任性、妄作妄为的温却邪突然沉默下来,向来懒散疏淡,偶尔还略显轻挑的脸上,容色冷漠,一副大敌将至,严阵以待的模样。
——这是,终于遇到对手了?
——还是遇到难题了?
花错本来对江湖上这种争权夺势没什么太大兴趣,此时一看温却邪的样子,鬼迷心窍般,突然就有了兴致。
他正准备往几人处过去,却被一个女娘拦住了去路。
“可是花郎君?”
花错的目光一下就被她头上,那翩然欲飞的镶八宝珠花闹蝶儿吸引住了。
他微颔首,也不见惊讶:“我姓花。”
来人正是窦元僖身边的侍女:“小夫人想请花郎君,到绿葭楼一叙。”
绿葭楼是窦元僖居住的地方。
位于凌虚楼西部,原是笔墨纸砚中的砚楼所在地。后来被真正的沈莳商拨给了住不惯凌虚楼的窦元僖,并且将凌虚楼围墙西门改成垂花门,在两楼中间修建了花间回廊,遍植杨柳,所以得名绿葭楼。
也是沈莳商在世时,酩酊派公认的后院。
如今,却是一个带点尴尬,并终将沉寂下去的地方。
“另外。”侍女补充了一句,“小夫人说,花小娘子也在绿葭楼。”
“哦,人接到了?”
“接到了。”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谁去接的?”
“这个……婢子不清楚。”侍女恭谨柔顺,解释道,“婢子跟小夫人回到绿葭楼时,花小娘子已经在了。”
花错笑意很虚:“那你怎么知道花小娘子是被接入酩酊派的?不能是她自己来的?”
侍女弯起眉眼,笑了:“因为花小娘子跟小夫人说:七娘若是能早点将我接来,我就能看上梆锣卷唱的《十长生》了。”她学花佳人说话时,微微歪了歪首,头上簪的镶八宝珠花闹蝶儿颤了颤,也歪了歪。
花错透过她发饰的间隙,视线落在了沈踏香身上。
与此同时,对方也正好看过来,双方视线一交错,沈踏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如此,有劳小娘子了。”
花错跟着侍女走过大殿中心,听到温却邪正说:“……回去转告你们薛大楼主,皱青山庄的筵宴,本侯一定到。只不过,本侯是个粗人,琴棋诗画一概不喜,倒是对那载歌载舞的妙女娇娃情有独钟。薛大楼主若真有心,自然‘金樽翠爵,为君斟酌。后会未期,且此欢谑’……本侯一高兴,说不定可以少计较点九重殿的损失。”
“……”
他拢着袖,很有气度的冲无右楼二姝一颔首。
一转脸,看到正准备跨出大殿侧门的二人,立刻就闪了过来。然后在花错看过来那一瞬间,到嘴的话硬生生在舌尖打了个转,变成了:“去干什么?”
“接得宝儿。”
“……本侯派人去。”
“顺便见见阿弃。”
温却邪在花错极其明显的笑意中,觉得自己莫名被斫了一刀。
他很想说:“花小爷,本侯想不到你这般坏。”
他还想说:“有什么好见的?本侯不比那满脸胡髭的傻大个好见吗?”
却在余光瞥到正和无右楼二姝寒喧的沈踏香时,那些傲慢的、轻挑的、甚至有点混账的话,最后变成一句:“本侯这几日借住在沈大管家的横琴望,听说那里风景奇绝,日常云雾缭绕,仿若仙山琼阁。还有一大片晚樱林,如今万红狂飞,开得正是灿烂。我知花小爷最喜奇景美酒,本侯特备了江山第一……”
“要来吗?”
他看花错兴致并不高,突然靠近一点,闻着对方身上,似花非花的清洌皂香,低声道:“不是很想把身上的人蛊取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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