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横琴望一处朝北断崖边,一翼八角危亭内,李若书斜靠着危亭的柱子,听着断崖下湍急的水流撞击石壁发出的‘訇訇’巨响,望着眼前人的黑色销金大袖衣袍,还有袍角那流云蝙蝠,问道:“我有个问题。”他不等对方回答,径直问下去,“为什么找我?”
黑衣人的脸完全隐在云雾中,闻言缓缓地道:“因为你在眠花宫,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你当初转投温却邪,不就是因为他答应你,若你为他所用,扳倒温南荇,他就给你提供研制人蛊的供体吗?但温却邪此人野心勃勃,权力**极重,可品性又实在太差。为了夺权篡位,连弑父杀兄都敢,背信弃义这等小事,他怕是驾轻就熟了吧?”
这人冷哂一声,接着道,“据我所知,好像除了最初那半年,他曾着人陆陆续续给你提供过一些供体,后面可是权当没这回事了。不仅如此,他好像还对你诸多限制。”
李若书瞳孔收缩:“你们在眠花宫安插了钉子。”
黑衣人嗤笑道:“哪个帮派还没几个叛徒?哪个帮派还没几个其他帮派来的眼线?更何况,你会在意这些?”
“我确实不在意。”李若书的脸在云雾遮漫下若影若现,不真实的像画上随意泼洒的几笔,自有一种鬼里鬼气的意致。他用一种模糊暧昧的语调,很平淡地道,“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背弃眠花宫?”
黑衣人不急不躁:“这次花错的事情还不够吗?他应该是最接近成功的人蛊了吧?可现在,好像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你刚才让段枕眠去搬救兵,不就是想尝试着单独控制他?可惜花错武功太高,你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还被断了根手指。而且花错的亲妹子居然还是‘鬼一针’柩灵子的传人,按那老不死医毒、巫蛊双修的本事,还有眼高于顶的臭脾气,她的徒弟,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研制出人蛊的解药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是觉得花错会放过你,还是觉得你的安君侯能保住你?别忘了,人蛊这东西,自百年前星霜乱华后,可一直是中原武林禁忌。你出身的碧海派,还有海南李家,当年不就是因为你研制人蛊事发,被中原各门派围剿,差点被灭门吗?眠花宫炼制人蛊的风声,在江湖上可从没断过,只不过,大家还未抓到证据而已。”
李若书冷笑一声:“你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黑衣人轻笑出声,自顾自说道:“你应该庆幸,花错是个极厌烦江湖厮杀,又有点自傲的人。要不然,依他如今和颜家兄妹的关系,这江湖,早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他对这个话题点到即止,“或许,温却邪曾经是你大业上的强辅助,可如今看来,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很模糊,已经算得上你大业上的绊脚石了。你如今羽翼未丰,一身孑然,空有宏图雄心,也不能上进。而你若还想继续研制人蛊,必需一方势力庇护,温却邪瞻前顾后,不敢做,我们可以。你有人蛊的配方和独门操控手法,我们,多得是可以提供给你的优质供体。如果我们双方合作,同心协力,到时你想要多少供体就能有多少,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你可以毫无顾忌,矢志前驱,以最快的速度去实现你的恢宏大业!”
他循循善诱:“你的父母兄长,可都是因你而死的。海南李家,碧海派,也是因为你而没落的。若在有生之年,你不能研制出真正能为你随心所欲控制的人蛊,你的家人不是白死了?你舍弃掉的尊贵出身,百年基业,不是白舍弃了?生而为人,殆有天命。李香主如今尚未尽人事,难道就真甘心,大业从今难顾问,雄心到此化灰烟吗?”
“那你们呢?”李若书看着自己的断指,心不在焉地问道。
——断指已被上药包扎。
——医术称得上名家的焦二郎说三节指骨全部粉碎,就算接回去,日后也会有影响。
——全部粉碎,难怪他娘的那么痛!
他看着那隐有血液渗出的断指,身子微微一抖,脸上突然浮现了一种残忍的笑意。
执掌眠花宫刑罚堂以来,他看过好多人受刑,也给很多人上过刑,特别是温氏兄弟斗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在递炤山的正法堂,那个和所有牢房一样,充斥着黑暗、血腥、腐臭、又闷又潮、有死无生的刑堂呆上一段时间,听人犯的咒骂、呻吟、惨叫、哀嚎。
看人出卖也看人被出卖,看朝宠暮辱,看性善性恶,看尽人生百态。
但不管他去多少次,呆得时间从一盏茶到一炷香到几个时辰最后甚至几天几夜,他还是无法习惯那股血腥味。也无法遏制那种一踏入正法堂,就想呕想吐的恶心感,因为那味道,总是让他不自觉想起碧海派被围剿那天的天岚海阁。
——可入刑罚堂,是他毛遂自荐的。
——虽然他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摆脱那让他怨生慕死的心魔。
——是的,心魔,外敌易灭,心魔难御的心魔。
——他因为人蛊、碧海派被围剿、亲友死绝,但不知是内疚悔恨,还是更加欲壑难填而生的心魔。
为了摆脱这种感觉,他甚至自创了好几种看起来没那么血腥,却更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他其实对花错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不喜欢那种剥皮断骨,千刀刀剐的手段。
——想当初,他对花错生杀予夺时,都没那般糟践过他。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不为昭昭申节,不为冥冥堕行的君子,但在这事上,他对花错,多少还是保留了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君子垂怜之心。
——可如今,花错居然把他最憎厌的东西用在了他身上。
不可饶恕!
李若书也不介意对方对这个问题的回避,只闭了闭眼,敛去眼中的恨色,自言自语地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必是因为能得到更动人心的东西吧?秦王弑父杀兄,帝业成矣!”
他冷静道,“百岁人生草上霜,也只有功成名就,富贵权势,称得上人生乐事。所以,你们能得到什么呢?”
即便是在这般混茫一派的云雾中,他脸上仍有掩不住的傲色,“你们当然想要人蛊,那种断绝七情六欲,无痛无伤,没有自我意识,只知效忠,死生皆被操控的人蛊。若将之组成一支大军,那将是怎样一股令天下臣服,所向披靡的强大力量!”
黑衣人终于淡淡道:“谁不想称霸一方?谁不想权掌天下?”
李若书终于大笑出声。
断崖边的山风,不知何时大了许多,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也不知是在附和他的昂昂志气,还是在讥笑他的少年狂妄。
许久,李若书止住笑声,抚了抚被风吹得有点凌乱,被云雾浥得不那么轻盈的衣衫。
如霜月色下,他那邪气的脸,在被突起的山风吹散很多的云雾后,苍白如刀,像染上了一层鬼气:“要我背弃眠花宫,仅仅靠你刚才提的那几点,可远远不够呢。”
黑衣人语调轻松:“即然是合作,当然要双方都满意。李香主不妨直言。”
“今日晚了,阁下请回吧!”李若书一步一步走过断崖,语音被空气中的水汽氤氲的,显得虚无缥缈,“我刚受了伤,心情很不好。”
黑衣人很是坚心忍性,锲而不舍:“那李香主何时心情才会好?”
许久,‘訇訇’的巨响声中,李若书一向浮浪的声音,被断崖上的山风急送过来,冷深深,寒噤噤的,好似带了一股泼天杀气:“不能为己所用,不如杀之。”
断崖下的山风更急了。
拔木摇山。
怒卷狂涛。
横琴湾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掀天泼地般打在山壁上。
黑衣人负手而立,宽袍大袖迎风猎猎,自有一股气吞山河的逼人气势。
他垂眸望着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横琴湾,半晌,才突然问道:“你怎么看?”
尚未被山风彻底吹散的云雾后,徐徐走出另一个黑色衣袍的人,慢悠悠反问道:“他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一个黑衣人冷笑一声:“他有得选吗?若他的主子跟他同心合力,专诚一致,他自然不用背个叛徒的名声和我们合作。可如今看来,这位玄衣温侯,怕是根本志不在此。”
“那他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要我们杀温却邪?还是杀花错?”
“或者他想我们两个都杀。”
“温却邪,花错,可是哪个都不好杀,更别说,还要杀两个了。他这是拿我们当枪使啊!”
第一个黑衣人再次冷笑一声:“还没合作,就想借刀杀人。倒挺符合他的性子!不过他那话,确也不错,不能为己所用,不如杀之。”
听他这般说,第二个黑衣人沉默一下,谨慎道:“此事,当需从长计议。”
“你放心……”第一个黑衣人淡淡道,“另外,杭州皱青山庄,让我们的人好好安排一下,或许能一举成事。”
“好。”
“你先回去吧。”
“你呢?”
黑衣人望着青冥里某个方向,用一种极轻松愉悦,甚至充满期待的语调,结束了这场对话:“江湖那么大,一直没遇到几个有趣的人。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去会一会你们口中的温花二人。”
而此时,他口中有趣的温花二人,其中一个,正修枝去节,掐头去尾的跟一个小女娘讲着藏春坞刚发生的事。
“啊?温二为何那么问?”小女娘,也就是花佳人听到温却邪的最后一个问题,睁着一双妙目,很不可思议道,“鸳鸯不就是同生共死的吗?所以就叫不羡仙啊!”她转向又开始埋头吃面的花错,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和稚气,不服气道,“阿兄,我这个名字取得不好吗?”
花错有点哭笑不得,曲起手指敲了敲她的秀额,只当是哄自家小孩儿:“是那厮太蠢笨。不羡仙,简洁易懂,绘形绘色,好名字!”
花佳人的脸瞬间涨红了,讪讪然道:“阿兄……”她看花错轻嘶了一声,正好抓住时机转了话题,“阿兄,很辣吗?”
花错正夹面条的手一顿。
面条虽有点发软,但估计得宝儿跟灶上交代了他的口味,因此看上去非常江南风味的,清汤寡水的一碗面,吃起来却是奇辣无比,也奇痛无比。花错用舌尖抵住上颚,又轻嘶了一声。
——嘴里的伤口有点深,还要吃那么辣的东西,这简直就是上刑。
有点苦不堪言的花错把脑袋往下埋了埋,含糊道:“还好,挺好吃。”
“阿兄,是不是真的太辣了?”花佳人睁大了眼睛,“你耳朵好红啊,怎么,怎么脖子也红了?”
“……”
花错这一脚踹得极快,甚至有点狠。
“啊!”
花佳人被阿弃的这声惨叫吓了一大跳:“阿弃,怎么了?”
“辣死了!辣死了!”阿弃很想去抱脚,但他只能捂着嘴,然后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又灌下一大碗冷水,嘶声道,“得宝儿,这面谁做的,这么辣是想吃死人吗?”
“沈大哥让逢春送来的啊!”花佳人一头雾水,疑道,“真的那么辣?不应该啊,沈大哥应该很清楚阿兄的口味才对啊。呃……”她看着一旁龇牙咧嘴的青年,噗呲一下笑开了,“阿弃,你是被辣哭了吗?”
阿弃是真的很想哭,嘴痛,脚痛,现在还有点心痛:“你说的沈大哥,是沈略?沈踏香?”
花佳人笑眯眯道:“是啊。”
阿弃即便被辣得龇出一口白牙,也不忘眯眯笑问道:“你,你们和他很熟吗?”
花佳人一对璨若星华的剪水双瞳,轻轻一眨:“阿弃想打听什么吗?”
闻言,阿弃剔飞如剑的眉一挑,哂然道:“想打听一下你阿兄和沈略的往事,得宝儿要不要跟阿弃哥哥好好说说?”
花佳人托起下巴,望着他,一脸疑惑:“阿兄不是在吗?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你阿兄不肯说呢。”阿弃故作愤恨难平,戟指花错,“他是不是瞒着我,有很多这种……这种知交知己?”
花佳人看一眼已放下筷子,靠着椅背,抱臂冷冷淡淡静静看着阿弃的花错,又看一眼抚着嘴巴,龇牙咧嘴哼哼唧唧,眼神却满是挑衅眄着花错的阿弃,总觉得这眉眼间的交锋诡异极了,甚至让她想起了几句话:
良辰美景赏心时;
墙头马上,恁多情!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暗自唾弃自己一声,强行压下那异样的感觉,只道:“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我只知道,我阿兄身边现在可只有阿弃这一个兄弟呢。”
话一说完,她控制不住,又看一眼有点装腔作势但明显满意了的阿弃,又侧脸,看一眼表情冷淡到没有表情但明显有点尴尬的花错,茫茫然问道,“阿兄,你这么会和阿弃在一起?不是去帮七娘找喜宝了吗?还有阿弃,安君侯说你去接我了,可来接我的明明是沈大哥的人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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