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立夏。
相传从这一日之后,万物并秀,送春迎夏,世间将正式进入夏日。
本朝重视农耕,而夏日期间,温度高、雷雨多,是至为重要的万物茁壮成长阶段,因此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对立夏节都极为重视。
也因此,立夏节的礼俗极为繁琐。
宫廷除了按例举行大朝会之外,官家会亲自带宗室子弟和公卿大臣,到京师南郊,举行祭祀炎帝即火神祝融的迎夏礼之外,朝廷还要祀南岳衡山,祀南镇会稽山于越州,祀南海于广州,祀江渎于成都府。另外,官家还会额外给公卿大臣们赐冰、赐茶。
而在民间,则主要沿袭前代一些烹制新茶、立蛋、称重、煮立夏面、煮五色饭等习俗。
杭州地处江南,立夏节的习俗跟其他南方府城差不多,最多也就多了些祭祀祖先,馈送亲友,鲜衣,鼓笛相娱等习俗。
“哦,难怪了……”花佳人听花错讲完立夏节的一些地方风俗后,才指着杭州城鼓楼大街上一队红黄生色销金锦绣衣,华服纵马的青年男女,恍然大悟道,“我说这些人,大袖阔带,衣饰华焕也就罢了,怎么一个个还戴花冠,携鼓笛呢。不过阿兄,那他们现在是要去做什么?”
杭州这边的风俗,不管是轿子还是马车,一般不是用布帏就是竹帘遮挡,且大都不下帘子,凭人观看。花错一行进入杭州之后,便也入乡随俗,将马车当凉轿使用,竹帘更是卷得高高的。
花错坐在驭位上,回首看一眼扒着马车窗沿,看得津津有味的花佳人,调笑道:“这个阿兄就不清楚了。要不,阿兄去打听一下,然后带你去看看?”
坐在驭位另一侧的阿弃就有点百无聊赖,他看着这一队艳装丽服的人马,扔了颗花生到嘴里,不满道:“打听什么打听!不会问我吗?”
花佳人将目光移到阿弃身上,奇道:“阿弃哥哥,你知道?”
阿弃又扔一颗花生,十分气淡神闲:“知道啊,他们是赶着去湖心亭呢。”
“湖心亭?那是什么地方?”
阿弃慢悠悠问了一句:“时下春色暄和,你说哪里游人最盛?”
花佳人‘啊’了一声,再次恍然大悟:“是西湖!”
阿弃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兴兴头正想展开聊上几句,余光一瞥花错,见对方依然一副冷口冷面的样子,嘴里的明州花生瞬间不香了。
他暗自喟叹一声,扯扯对方衣袖,苦着脸道:“我的花小爷,还闹性子呢?”
花错看他一眼,不搭腔。
阿弃戟指:“你看你看,脸拉那么长……”
花错冷下脸的时候,像一点秋意化作朔风吹动寒云,满是寒霜:“上下抱剑营是什么地方,你是真不知道?”
“我,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怂恿得宝儿去那里住?”花错索性拉住缰绳,凝视着阿弃冷然道,“是真的不怕我跟你动手啊。”
“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你哪儿来那么大杀性!”
“你不是一向说我杀性太重,这辈子注定孤枕寒衾,**自苦的吗?”
“我有说过吗?”
“阿兄……”花佳人的面色有点无奈,“阿兄,我都说了是我自己想去,不关阿弃哥哥的事。”
这话一出,简直就是火星掉进了炸药桶,把花错的火气‘噌’地一下撩了起来。
他瞪住身侧的阿弃,连语音都高了许多:“她想去你就带她去?她心思纯善不懂这些,你一个浪荡江湖,在烟花风月勾栏场所讨生活,风流阵中的老行家,你还能不懂?”
“……我什么时候成风流阵中老行家了?”阿弃跳脚喊冤,“不是跟你解释过,我除了幼时讨生活,后面就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你怎么死活不信呢?”
花错冷笑连连:“我凭什么要信你?凭你千里迢迢从兴庆府赶来江南,就为了简单去见识见识三十六条花柳巷,纸醉金迷粉黛丛?”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吵架的当儿,马车已晃晃悠悠进入了普济街。
此处距离抱剑营还隔了两条街,但整条街隔开几户就是门楣上挂着红灯笼,门首站着穿红着绿揽客烟花女的妓家。而且在街上做买卖的,也都是些卖绫罗手帕、胭脂花粉、荷包香袋、卖成衣、卖春药的,间或有几间当铺,茶馆和医馆。另外街上男女混杂,很多还当街调笑,放眼看去,都是些偷鸡、剪绺,往来摇摆的闲游浪荡子弟。
总之,热闹是热闹,但嘈杂喧攘,丛杂其地。
花错停住马车的一侧,正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茶馆——广和居。广和居左侧,是一家挂着‘卜易谈星,合婚选吉;包写呈状,兼看风水’长招牌的命馆。右侧是挂着‘善疗男女杂症,包医跌打损伤’招牌的医馆。
此时正值酉中时分,堪堪天晚,金乌已然西坠,街上大小青楼妓馆早点上了门前的绛纱灯笼。已然接客的妓家,不时传出饮酒唱曲,猜拳行令的声音。还有未接客的馆子,也派了自家涂脂抹粉,薰香擦油的女娘,来到茶馆酒店前荡来荡去,站关揽客,声音咿咿唔唔,夹在那随风扩散的,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春情声中,一时间,整条街好似一下子活了过来。
可惜身处这般让人春情荡漾的纸醉金迷地,花错和阿弃二人,对身遭这些粉白黛绿的女娘,一个比一个还要视若无睹。
特别是阿弃,不知道被花错哪句话刺激到了,突地一声跳下驭位,几步绕过车头的时候,还把一位正准备上前揽客的女娘,撞地哎哟哟后退了好几步。他一伸手,就将花错从车上拉了下来,怒叱道:“老子把命都给你了,你还这不信那不信!你自己说,你要老子怎样,才肯相信老子!”
花错被他这一通拉扯,更是怒火中烧,直接将人当胸一推,声音比阿弃还大:“你居心不良,怎样我都不会信的。”
阿弃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上一位刚从命馆出来,穿墨金色百蝶斗篷,带帷帽,微微佝偻着背的女子。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阿弃见对方被撞得直接跌坐在地,忙一个箭步上前想将人扶起,口中不住地道歉,“大娘,你没事吧?实在对不住啊!你有没有摔倒哪里?你先别动,我让医馆大夫过来看看。”
对方在阿弃双手将要搭上她胳膊时,就急急退开几步,避开了阿弃的搀扶,并微微摇了摇头。
阿弃上前几步,仍坚持着想去搀扶她:“大娘,走两步就是医馆了,真不去看看?这跌打损伤可不是小事……”他见对方避他犹如避开蛇蝎,眼皮子一阵跳动,语带不满道,“大娘,真不去看大夫?那先说好,这可是你自己不去的,后面要是有什么脚痛手痛屁股痛……”
变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只见一个宽口黑面,虎背熊腰的汉子,一身衙差装扮,冲着阿弃就奔了过来,“你个砍头贼,大白天的,连俺娘你都敢拐带?看老子不打死你!”他一边扯住阿弃衣襟,一边高声嚷嚷,“爹,大哥,二哥,三哥,俺娘找着了,你们快过来!”
他话音刚落,就见广和居对面一条窄巷子里,前后冲出几个汉子。
其中一个扎着绑腿身上有锣有梆,作更夫打扮。
跟在更夫身后的,是一个赤胸露膊的胡须大汉。
最后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男人,搀扶着一个拄拐,身材枯瘦,衣裳补丁数重,但相貌清古,乍看像村中老学究,再见俨然市上乞丐流,一时让人分不清身份的老者。他的腿脚不是很利索,一步三摇,被八字胡男人搀扶着,嘴里还止不住念叨着:“老婆子,老婆子……”
当先俩汉子眨眼间就到了广和居门口,和衙差成三人合抱之势,将阿弃和那个穿斗篷,带帷帽的驼背女子围住了。
更夫看着被衙差扶住,正不断挣扎的女子,率先开口道:“老娘,你怎么样?你不用怕,这下流坯子敢把主意打你头上,看我们兄弟几个怎么收拾他!”
胡须大汉则瞪起一双铜铃样的牛眼,怒叱道:“你个挨千刀的拐子,青天白日,就敢干这当街拐人的勾当,看老子不打死你!”说话间,他抬起一脚,就冲阿弃腹部踢了过去。
阿弃侧身一闪,也嚷开了:“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起手了呢?以多欺少是不是?别以为你们人多我就怕你们啊!”
同时,那穿青的衙差亦高声叫嚷:“大哥,二哥,这拐子有点手段,身上指不定背着人命哩!大家一起上,扭了他去见官!”
“你们骂谁是拐子呢?老子拐谁了?”阿弃被这三人你推我搡搞得有点恼火,忍无可忍,怒叱道,“再不住手,老子要还手了啊!”
没几句话功夫,阿弃已经和他们打成了一团。
此时,几人所在的普济街上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群人,见他们拳拳到肉,混不要命的架势,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开了。
“怎么打起来了?”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啊,就听到什么拐子,见官之类的……”
人群沸沸荡荡,正各自打探事情原委,突听一人惊喝一声:“咦,那不是朱家弄王阿丑一家吗?”
众人见他好像知道点内情,便纷纷向他打探道:“什么王阿丑?我家祖辈都住在这里,怎么没听过这号人?”
“因为他们前段时间才刚搬来的,原来住在街南百花巷。他家啊,一家四个儿子,老二屠夫,老三木匠,老四在衙门里当差,个顶个的凶神恶煞,没事可千万别惹上他们。”
“那老大呢?”
“不清楚,我之前也没见过他家老大。他家以前在百花巷,是出了名的流氓地痞,就没人敢惹他们。”
“那好端端的,怎么搬来这儿?”
“这我哪知道啊。”
“照你那么说,那个汉子惹了他们,怕是要倒霉了……”
“什么汉子,那就是个拐子!”
“啊,这浓眉大眼的,怎么会是拐子?”
“对啊,这看着也不像啊。”
“拐子会把我是拐子刻在脸上?”那位刚才被阿弃撞得哎哟叫唤的粉头,趁机一甩手中帕子,斜溜着眼嗤嗤笑道,“那就是个外来的拐子,估计还没摸清楚门道。刚才,他正犯事呢,被王阿丑的小儿子捉个正着,人赃俱获哩。”
“他拐谁了?”
“喏,就那个穿斗篷,带帷帽的,他们几个的老娘。”
她这话一出,旁人哄一声笑开了。
“这历来拐子拐幼童,也有拐那貌美小娘子、小郎君的,可没见拐个老婆子的……”
“丧天良哟,居然连老婆子都拐,真不是个东西。”
“什么不好干,干这种断子绝孙的勾当,打死活该。”
“你确定那是他们的老娘?不是哪个儿子的婆娘?”
“我听到那几个儿子喊她老娘哩。”
“哈哈哈哈,周大脚家的,你莫忘了,你可没少被那些闲汉喊娘呢。”
“就是,就是……”
因为话题被引到了百姓更感兴趣的风流**上,一时间,淫词浪语纷起,戏谑调笑声阵阵,人声越发沸腾。有人说,有人笑,有人喊,还有人骂,甚至还有扒手闲汉乘机施展空空妙手,专剪人香囊荷包,扒人银钱物件……一时间,整条街,烘腾腾,嘈嚷嚷,人声喧杂,一种鲜活又混乱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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