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见他兴趣缺缺,内心突然泛起一种春风吹拂寒冰,寒冰依然硬冷——一种无着无落的情绪,便扭头冲着早已吃完早膳,正托腮看热闹的兄妹二人道:“二公子三小姐,你们还记得在真州八仙酒楼,那优伶唱的一则叫《扮戏》的戏文?”
“我记得啊!”颜夷简唯恐天下不乱地接话道,“不就是那个建中娇媳刘仙英偷情通戏子,奔隐远方,家翁一怒之下,将日常与儿媳通情的邻居杨善甫上告包公的戏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三小姐好记性!”
颜夷简当他这话是赞赏:“家里长辈喜欢我就学了几句。”
阿弃继续问道:“那三小姐可还记得包公焚香祝告后听到的唱词是什么?”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颜夷简浅唱了一句,突然微噫一声,注视着花错悠悠道,“花家哥哥,阿弃好像在嘲讽你哦。”
花错正好吃完粥,闻言就有意无意回了一句:“……是吗?”
阿弃头摇得像拨浪鼓,矢口否认道:“我没有!讨论戏文就讨论戏文,指桑骂槐算什么!不过……”他看一眼吃净的粥碗,心里那种无着无落的情绪瞬间下了一半,用手肘碰碰花错,半玩笑半认真地道,“小爷,古语有云,这色字头上一把刀!相好嘛,一个就够了,多了,可是容易招惹是非的!”
花错终于把目光转到他身上,一脸不解:“所以你觉得我是那私纳淫奔的唐子良,还是那淫人少妇的杨善甫?”他饱食后略显眉舒目展的脸露出一点难以察觉的冷意,意味深长地道,“还是,你觉得我是那刘仙英?”
“……”
“……”
颜夷简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一向笑容清爽如春风披拂的颜戟,也忍不住端茶掩饰过于明显的哄笑。
阿弃有些尴尬,借着桌上的信函转移话题:“小爷,你不看看你的红颜知己送来的情信?”
花错正想顺势拆开来看,又被阿弃一把按住手臂:“不怕有诈?”
花错听了,用指尖点点信函上的仙鹤:“你可知我朝哪个赫奕世家,曾用青云白鹤作为家族徽号?”
“哪个??”阿弃忽然怪笑道,“那个给鹤群封官、授爵、定俸禄,出巡有‘文鹤武鹤’随行,最后被北狄人吃的只剩一具骸骨和一颗肝脏,弘演纳肝的卫懿公,卫家?”
“……”
颜戟插嘴道:“倒是听人提过,姑苏有很多世家大族爱好养鹤,难道……”他沉吟半响,猜测道,“这个用青云白鹤作徽号的世家出自姑苏?”
花错颔首道:“不错,正是姑苏叶氏。”
颜戟讶然:“晋绅抱笏的时代早过去了,更别说姑苏叶氏还出了叶风岐这样的大罪之人。他们那一支被满门抄斩后,我以为叶氏早就没落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后人在江湖上走动?”
“二公子误会了……”
颜戟忙道:“叫我景休就好。”
花错不经意点点头,缓缓道:“花某曾委托名利壁帮忙寻一叶氏后人,这个……”他拿起信函拆封道,“当是名利壁送来的一些消息……”等看完信笺中的内容,他一向表情不多的脸流露出一点茫然,“握…香…台……”
颜夷简一听,抚掌笑道:“好极!如此看来,花家哥哥要与我们结伴同行了。”
花错讶然:“三小姐,为何如此说?”
“你要找的人是在握香台吗?”颜戟伸指点了点花错手中的信笺,解释道,“握香台就在青冥里啊。”
花错追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你说握香台吗?”颜戟反问一句,得到花错肯定的答复后,他稍稍往后坐直身子,沉吟半响才进一步解释道,“花兄当知道,离此镇三十里处有一座青冥山,酩酊派的总部青冥里便建在那里,依山而建,占地约有几十里。”
花错点了点头。
“青冥山有三峰,分别是人峰、神峰和鬼峰。”颜戟侃侃而谈,“这人峰吧,山势较平,花费点力气,还是可以攀爬的。神峰稍陡,山势已较人峰险峻。而鬼峰最峥嵘,崎岖万状,峭壁如犬牙,处处是死道,非人力所能征服。而青冥里就坐落在青冥山的神峰,前面是貌似横琴的横琴湾,既深且阔。后面是杀虎涧,据传曾摔死过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因而得名。左侧是极险极陡,无法攀爬的悬崖峭壁。青冥里进出的门户就在右侧的握香台,那里有一道极狭的山谷,长约二里,也是帮里一般教众日常居住活动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茶,微平息了一下略有动荡的气息。
“原来如此……”花错听他解释完,沉吟半响,突然侧脸看向阿弃道:“你那两位朋友呢?”
阿弃不知在想什么,明显有点走神,余光注意到花错动作,便偏首凑过来:“嗯?”
这一声“嗯”,好似透出一种俩人相交莫逆的随性。
“……”
颜戟笑问道:“阿弃,想什么呢?那么勾心?”
阿弃回过味来,手指揪了揪下巴的胡髭,冲颜戟嘿笑一声,然后转向花错,敛定心思问道:“你说老秋、老赵他们?”
“老秋?老赵?”
“就,秋白和赵入崖。”
花错内心一动,状似随意地‘哦’了一声:“你昨晚未曾找到他们?”
“没有。”阿弃摇了摇头,“说不定早就到青冥里了。”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阿弃反问道:“你要去青冥里吗?”
花错思忖了一下:“我身上还有伤,要先在镇上修养几日,而后再去青冥里。”他看向颜戟,“二公子和三小姐呢?你们有何打算?”
俩兄妹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作为兄长的颜戟表态道,“还有半个月才到沈小公子的周睟礼,我们兄妹也没其他事情,逗留几日也无妨,正好可以四处游玩一番。阿弃你呢?”
“我?”阿弃的表情很无所谓,笑道:“我是小爷的人,自然是小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颜夷简向花错问道:“那我能带得宝儿出去玩吗?”
“这几日恐怕不行。”花错虽然为人淡漠,但得宝儿跟着他江湖漂泊,居无定所,从没有过什么手帕交。如今,难得和颜夷简意气相投,相交莫逆,两人本可以趁机无拘无束,欢乐恣肆地玩上一段时日,可如今又要因为他,被困在瞻云楼,哪儿都去不成,在这件事上,他还是很歉意的,“她恐怕走不开。”
颜夷简趁机问道:“是因为花家哥哥昨晚的伤吗?”
她探究的神情和语气太过明目张胆,以致花错忍不住笑了一声:“可以这么说吧。”
颜夷简嘟囔一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可以这么说啊。”她看花错移目看过来,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身上的,不过些皮外伤。真正棘手的,是你身上的毒吧?或者我该说,是你身上的蛊!”
“花兄……”颜戟亦忍不住问道,“你身上的真是人蛊吗?”他看花错沉默不语,忙肃容道,“人蛊这东西,百年来都是中原武林禁忌,若眠花宫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炼制,甚至在活人身上试验,我必亲自向族中长辈禀告。届时,倒要好好问一问那位九天揽星,玄衣温侯。”
“……”花错垂首清了清喉咙,一清彻底的语音中夹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多谢颜兄。只不过这是我和眠花宫之间的私人恩怨,没必要因它,挑起自在盟和眠花宫两派纷争。”
“可是……”
“我知道颜兄的顾虑。”花错截住话头,神色不变道,“只是这事,若定性为我个人和眠花宫的恩怨,尚有转圜余地。但若真的牵扯到自在盟,你觉得江湖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问下颜兄,自在盟中长辈,提起当年中原各派围剿碧海派和海南李家一战,是怎么描述的?”
颜戟想了想,诚然道:“惨烈。”
花错神色冷凛:“那你觉得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在盟和眠花宫起了冲突,又会是个什么局面?”
颜戟脸色一变:“这……”
颜夷简眼皮微抬,说话很不客气:“怎么,花家哥哥是看不起我颜家吗?觉得自在盟比不上眠花宫?”
花错没直接回答,反而侧过脸问道:“阿弃,你知道‘递炤五十六子,眠花一十四宫’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阿弃胡髭邋遢的脸上,飞快掠过一阵意味不明的笑意,“前面一句指的是眠花宫的七队八人绣衣使。这第二句,说的是五香九钱十四宫。五香你们都知道,而九钱,指的是从太祖时期起,就一直护卫在安君侯府的九姓护卫。当年温老侯爷受封安君侯时,最初跟在他身边的九人,也被授了或大或小‘乾领俸禄,不掌实权’的官职,所以江湖上戏称他们为九差遣,后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九钱。”
花错点点头,毫不吝啬阴阳怪气:“我们小剑神还挺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啊。”然后不等阿弃驳嘴抗议,他看着颜夷简正色道,“安君侯爵位世袭罔替,而这九家,也一直隐在历代安君侯身后。我记得自在盟有三岛四卿饮中八仙,三小姐觉得那几位对上眠花宫的五十六子,一十四宫,胜算有几成?”
颜夷简张了张嘴。
作为自在盟三小姐,她还真没被人这么当面质疑过自家的实力。
但花错提到了绣衣使,和九姓护卫。
——这些连她父亲提到都要皱眉的名字。
她很不服气,冷笑连连,但还是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花错转向颜戟,诚意抱拳道:“颜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若将来,我和眠花宫真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到时,还望颜兄……还有三小姐,出手相助。”
阿弃趁机一指自己鼻子:“那我呢?”
“你?”花错看他一眼,“你先陪我去趟小小饭庄。”
“小小饭庄?去干什么?”阿弃起身拎起那朱漆硬木食盒晃了晃,一脸苦相道,“那狄老鬼可不好说话。”
“他手艺不赖,我也算吃了个眉舒目展,不得回去谢谢人家?”
“……”阿弃身形一顿,脸上表情一言难尽。
花错起身的动作亦一顿,他慢慢抿了抿唇,这一略显女气的动作,出现在他日常映雪衔霜的脸上,莫名带了点纯真和乖巧:“不方便吗?”
阿弃忙不迭搭上花错肩膀,热烈的胡髭都似一奓,一叠声道:“怎么会!对了,小爷等下见了那饭庄老鬼,可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你是不知道,那老鬼有多固执难缠!现在各大食肆、分茶店、酒楼,哪家不能叫个闲汉索唤的?好多市店为了招揽生意,还要在招牌上写明‘市食点心,四时皆有,任便索唤,不误主顾’的呢,就那小小饭庄的老鬼头,恁多要求……”
这日清晨,阿弃和花错走出瞻云楼的时候,和风引动,天气清朗。堂中有吱喳的鸟雀在翘檐下拍翅颉颃,飞进飞出。有不识世情险恶的一羽雏雀,不知是被食盒中的香味,还是被盒盖那一株花开繁艳的荼靡所吸引,正绕着那硬木食盒啾啾鸣叫,左右交飞。
并肩而出的两人,眉目疏朗,轮廓明净。
杲杲晨光洒落在他二人身上,暖暖晨风撩拨着他们的衣袂和发丝,翻飞的雀,摇曳的柳,缥缈的云,蔚蓝的天,还有一人不断靠近另一人的身形,一副奇异的和谐之景。让楼里的人远远看着,陡然生出一种赞羡。
江湖,本应这样振奋而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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