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饭庄的食盒,朴实无华,但实用。
酩酊派的食盒,则奢华很多,黑漆、雕花、鎏金,盒盖上镶嵌着珠玉,中间还有两条金灿灿的细竹节。
如今,它被提在一双纤手中。
穿过几道迤逦曲折的回廊,折过一阙月洞门,转过假山嵬嵬,花木扶疏的庭院,踏过青石墁地的后院,来到一座碧瓦黄甍,红漆窗棂的雅致小楼前。
守在朱红漆描金雕花蝴蝶门前的两名守卫看到来人,疑问道:“青纯姑娘,你怎么来了?玉蘅姑姑呢?”
被称为青纯的女娘长得十分貌美,面如芙蓉,腰似杨柳,一笑,满目春情。
此时她眸子里漾着脉脉清波,声娇体软道:“是呢。自从帮主受伤,小夫人又病了后,帮里都快乱套了。玉蘅姑姑要打理握香台的大小事务,还要准备小公子的周睟礼,哪还顾得上后院这边啊。”
她将手中的食盒提了提,继续道,“这不,就把照顾小夫人饮食起居的差事指派给我了。两位大哥,我能进去了吗?”青纯见两名守卫并没有放行的意思,忍不住蹙眉扬声道,“卢大夫说了,这药须得煎后半柱香内服下,再配以推宫过穴,方才有效。我这一路从凌虚楼过来,堪堪在半柱香内赶到,若是再拖延下去,误了小夫人的用药时间……我可不好向玉蘅姑姑交代哩。”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其中那位酒糟鼻子的转身退开,另一名面皮微黑但伟岸魁梧,容貌还算俊爽的守卫抱了抱拳,客气道:“青纯姑娘,不是我等刻意为难你。实在是,帮主曾有令,除了玉衡姑姑,任何人不得踏入绿葭楼。还望青纯姑娘稍等片刻,允我遣人向凌虚楼核实。”
青纯抬眼看了看天色,又撩撩鬓边碎发,衣袖滑下,嫩白手腕上戴着一只雕成梅花枝形状的红玉手镯,在阳光下闪出富丽而润泽的光芒:“这一来一回,一炷香时间都过了。这药还能喝吗?”
黑脸守卫往她皓腕瞥了一眼,神情明显殷勤许多:“青纯姑娘足小伶仃,往来自是不便。这种跑腿的差事,小的们是做惯了的,不费多少时间。”
青纯噘了噘嘴:“那你可让他们快点啊,否则玉蘅姑姑怪罪下来,我可不帮你们兜着。”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黑脸守卫一叠声道,“还望姑娘多担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他边说边往青纯这边行了几步,小心翼翼打探道,“对了姑娘,之前听闻大管家回来了,怎么握香台的事情还是玉蘅姑姑在打理?帮主还没有召见大管家吗?”
“这我怎么知道。”
“姑娘日常进出凌虚楼,又和大相公身边的乐苑戚大掌柜走得近,也不曾听闻什么消息?”黑脸守卫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帮内外都在传,说帮主伤了这里,危在旦夕……”他指了指心脏位置,语音一整道,“若真如此,小夫人茕茕弱妾还失了心智,小公子又是个呱呱婴儿,帮里恐怕要乱了,还望姑娘可怜可怜小的们,指点一二。”
青纯嗔怒道:“打听帮主伤情,你胆子可不小呢。”
——这女人连发起怒来都透着一股弱不胜衣的楚楚风姿。
黑脸守卫内心腹诽一句,但还是顺势退了一步,讨饶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自然好。”青纯好似个性轻柔单纯,轻易就信了他的话,也轻易就把所思所想全写在了脸上。只见她好似也想不通其中关键,那一双明丽美目圆睁起来,像清晨林间觅食的幼鹿,纯真又懵懂,“不过,就算帮主真受伤严重,不是还有大相公吗?连大管家都赶回来了,有他二人在,谁敢在酩酊派撒野?”
“是啊,有他二人在……”黑脸守卫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原本还想继续打探,但余光注意到去而复返的酒糟鼻,当即审慎地退到一旁,问道,“怎么那么快?”
酒糟鼻回话道,“小的刚到花园子的北角门,就碰到了玉蘅姑姑身边的逍遥鬼逢春,他带了姑姑的手书。”
黑脸守卫接过手书看完,忙掏出钥匙打开身后蝴蝶门上的铜锁,再次告罪道:“怠慢青纯姑娘了,姑娘千万别见怪,小的们也是职责所在。”
青纯微微笑道:“两位大哥也是尽忠职守,听从帮主吩咐,哪有怪罪这一说法。”她正要跨入门槛之际,突然像是回忆起什么,又往后退了几步,紧盯住黑脸守卫,语音窈窕婉转,“我看这位大哥很是面熟,好似在哪见过……你原先是不是在外事堂当差?”
“姑娘好记性。”黑脸守卫目光闪动,奉承陪笑道,“小的李环,原是外事堂青乐坊的一个干办,主要管治‘恒丰庄’、‘恒泰庄’、‘恒兴庄’等七八个赌庄的靖安事务。”
“原来是李干办。”青纯忙纳了万福,而后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仰慕和好奇,“只是你堂堂靖安干办,手下几百号兄弟,怎么如今……在绿葭楼这……”
“我家李干办不过睡了个女人,那小游娼还是她那懒汉亲爹欠了恒丰庄二十两银子拿不出来,把她卖身典押给赌场还债的。”酒糟鼻守卫不等李环回道,已抑不住怒火,忿忿然插话道,“我大哥是赌场靖安干办,睡个被典押给赌场的小游娼怎么了?偏青乐坊的罗一白挟私报复,对人不对事,把我家干办罚来这看大门,姑娘,你说气人不气人!”
“啊?罗管事外号‘铁面无私’,向来有宽厚温和但又赏罚分明的美誉,行事当不会如此偏颇才是,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呸,什么铁面无私,凭他也配?”酒糟鼻听了这话,不禁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不过是他也看上了那小游娼,却被我们干办率先得了手,他咽不下这口气就小题大做,以权谋私,对外还捞个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美名,呸,王八龟孙子!”
“闭嘴!姑娘面前,有你胡咧咧乱嚼舌根的地方。”李环一脚踹酒糟鼻肋下,骂道,“滚一边去。”
青纯倒也不以为忤,甚至明显将酒糟鼻的话听进去了,细声细语道:“若如此,李干办何不去乐苑找戚大掌柜评理?内二苑的乐苑掌管着外事堂的青衣坊和青乐坊,戚大掌柜日常又最忌讳手下滥用职权,仗势横行。他若知晓罗管事欺压自己人,必不会坐视不理的。”
“如此小事,怎敢惊动戚大掌柜,他老人家要帮大相公打理整个乐苑,小的若是那么没眼力见,拿这种鸡毛蒜皮的杂事去叨扰他老人家,可要被玉苑的骂‘不可任用之庸才’了。”李环又瞪了眼缩手涎笑的酒糟鼻,告罪道,“我这小兄弟见小的日常在绿葭楼闲极无聊,荒废度日,才多嘴抱怨几句,姑娘可别怪他僭越。”他见青纯没离开之意,忙又继续示好道,“再说罗管事也就罚我守门半年,这日子眨眼就过了,等过几日,小的就又能回青乐坊,替大相公和戚大掌柜办差了。到时若是姑娘得空,可千万要来庄上坐坐。我那虽然是赌场,但后院连着青衣坊的迷香楼、玉钿楼、慵妆馆、花靥春……那可是处处花草斗锦绣的好地方,什么金银首饰、罗裙华裳,脂粉铅膏……不少好东西呢。小的长姐是花靥春的管事娘子,到时让她陪姑娘逍遥半晌,领略一下青衣坊的绝妙人情。”
青纯不置可否地瞟了李环一眼,一脚踏进蝴蝶门里,盈盈然道:“你开口老人家闭口老人家,若是被戚大掌柜知道了,那才真要被骂死呢。”
“大哥,这小娘们啥意思?”酒糟鼻看着青纯袅袅婷婷隐入照壁的背影,憋不住问道,“她这是应了还是没应啊?会不会帮你在戚大掌柜那里提上一嘴?”
“你说呢?”
“……我哪懂,这女人办事就是麻烦,露一点又藏一点,小里小气的。”
“就你那被酒色糟烂了的狗脑子,也就跟着老子才有口饭吃。但凡把你扔到玉苑,保证你活不过半晌就被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拆的骨头架子都没了!”李环一巴掌呼酒糟鼻头上,哼声道,“这事你就甭管啦……不过你记住,跟着我有你好处。另外,以后看到这娘们可收着你的狗胆!这二十四水阁的女人,可和你那些几个铜板就能把腿岔开的娼妇姘头不一样……狠着呢。”
“大哥,给个天做我的胆,我也不敢把这小娘们和那些腌臢货相提并论啊!”
“你知道就好。”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李环忽然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你在哪撞见的逍遥鬼逢春?”
“前面花园子的北角门,不过大哥……”酒糟鼻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担忧道,“刚才我不敢说,逢春好像是专门在那等着小的。”
“这话怎么说?”
“小的到花园子的时候他早就在了,跟只报丧鸟一样搁墙头蹲着呢,若不是他开口叫小的,小的都发现不了他!”
“他说什么了?”李环脸色一沉,“原话!”
酒糟鼻忙舔舔嘴唇,尖着调子,像一只鸡被掐住了脖子,怪声怪气道:“回去转告李环,有时间就多去化骨厂转转,熟悉熟悉。”他偷摸觑了李环一眼,壮着胆子问道,“大哥,这化骨厂,不,不是握香台那边的死牢吗?咱也管不到那里去啊,逢春让你去那里做什么?不会,不会要把咱的人都弄去那边干活吧?”
“化骨厂……化骨厂……”李环冷着脸思索了一阵,眼神阴鸷的像腐枝败叶中伺机捕猎的蛇,问道,“小夫人之前失踪了几天,绿葭楼这边负责靖安的童无厌去哪儿了?”
“听说大相公下令,让处置了。”
“弄死了?”
“没。”酒糟鼻目光四下游走了一遍,才趋近李环耳边,悄声道,“戚大掌柜的人要动手,被玉苑的游大掌柜给拦下了。说童无厌给帮主挡过刀,而且他负责靖安的绿葭楼属内务府,归玉蘅姑姑管,就算要处置那也只能帮主或者玉蘅姑姑才有资格下令。两方正僵持着呢,逍遥鬼出现把人给带走了。最后给定了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给丢到化……”他说到这,才后知后觉的咽了口口水,白着脸道,“丢到化骨厂去了。”
李环反手一记耳刮子,怒道:“这事老子怎么不知道?”
酒糟鼻被这一记耳光掴得眼前一黑,好半响才捂脸跳脚叫屈道:“您那几天,为了高五娘那个小游娼跟罗管事斗法,亲儿老娘都不顾了,小的找了您几次说这事,都被您给打出来了!”
“……”李环闻言一呆,恼羞成怒道,“好个花驴筋的龟孙子,老子平常带着你吃香喝辣,升官发财,就让你留意着横琴望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好,老子要你……糟了!”
酒糟鼻看李环脸色大变,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嘴皮子抖了抖,正准备开口,却见李环已施展轻功,向着绿葭楼急掠而去,临行扔下句话:“带人围住后门,若有硬闯,不管是谁,全部拿下……死活不论!”
酒糟鼻望着他一阵风般刮过的背影,惊的连脸都忘记揉了,不可置信道:“死,死活不论???……大哥这是狗胆要包天了?还是这青冥里要变天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