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踏香看着站在上风口的少女,她后背衣衫沾了雨水,应当湿了,黏在身上,越发显得她身姿玲珑,有一股诱人的春色。一滴雨滴沿着她生香微湿的脸庞,滑过她白腻的颈项,落入那高耸的嫣然处,一时间,山水分明,春色都染满了尘世艳光。
丽景寻春,甚为动人。
他沉默一阵,殊不知,还没等他打破沉默,青纯似已不胜风雨吹打,向游廊中间跨了一步,也向着沈踏香逼近一步。
热烈而大胆。
她先问道:“大管家还喜欢吃甜点吗?”
然后又道:“其实大管家想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纯儿必事无不禀,知无不言。纯儿是大管家从无间苦海中救出来的,又幸蒙不弃,带到青冥里,入了凌虚楼,算是有了个安身立命之所。但凡是大管家想要的,想知道的,纯儿就算拼了这条命,刀山火海,哪怕吃尽地狱之苦,也会帮大管家达成。”
她见沈踏香依然面色淡淡,便又逼近几步。从云天阙裂处泼洒下来的大雨将她的衣衫打得很湿,狂风将她的青丝吹得很乱,她就像一朵妖娆怒放的野蔷薇,横遭着风雨,连声音都带了可怜无处避的凄楚:“就像大管家喜欢吃甜,现在整个青冥里,就算青味斋的大厨,都没有纯儿会的甜点多,也不会做的比纯儿好。”
沈踏香没有接这个话题,他只是问道:“可你能做什么呢?”
“酩酊派的权力分配,说简单,不外乎帮主、大相公、大管家、玉蘅姑姑、外事堂、内二苑、内务府。可要说复杂,大相公有他的乐苑戚大掌柜,有青衣坊、青乐坊两大堂主还有旗下**管事三十四名干办,还有自省斋六侍。玉蘅姑姑有逍遥鬼逢春、风流鬼洛秋兄弟,有藏春坞十二游士。即便是大管家你,常年在外奔波劳碌,也有玉苑游大掌柜,青味斋、青行馆等大小堂主、管事、干办追随。可只有帮主,他的身边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童无厌……一个愚昧迂腐,脑大长草,不堪重用的童无厌。”青纯一气说到这里,遥看了一眼游侃,才像下定决心一般道,“可即便帮主身边只有一个童无厌,这么多年,也不见谁敢背叛他,谁敢出卖他,大管家,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帮主以前最爱听《龙图公案》,每每看到‘包公退朝入开封府衙,唤过二十四名无情汉,取出三十六般法物,摆到堂下’这段,他就感慨,想当年他也曾奋志寒窗,唯愿一举金榜题名,就可学包公高悬明镜,秉正判冤,名垂青史。可惜造化弄人,他空有报效朝廷之志,却无官星高照之命,家逢巨变之后,他就专一从武。如今看来,众人眼中斟茶扫地,洗衣叠被的凌虚楼二十四婢,倒是比包公的二十四无情汉,有用多了。”
“看来大管家虽然人在京师,这青冥里的风吹草动,还是没逃得过你的眼睛。”青纯轻轻抚掌赞道,“既然大管家知道,那青纯作为二十四婢之首,是不是还是可以帮到大管家的?”
沈踏香很爽快地问:“那你要什么?权力?财富?”
青纯脸上的笑意落下去一些,但她依然望定沈踏香,毫不掩饰地将那点轻云情思露了出来:“大管家……”
“青纯。”沈踏香并没有动怒,甚至没什么情绪,他这人,越是涉及自身,就越是古井无波。他带点审视的视线先后落在她身上,颈上,脸上,终于再次开口时,话题却是完全出人意料,“青纯,我一直未曾问过你,为何改名叫青纯?”
青纯愣了一下,之后她的脸色瞬间烧了起来,像是一把名为耻辱的火在她身体里燎原,烧得她脸色苍白如刀,两颊却出奇的红,但她依然老实答道:“我不喜欢我原来的名字,所有和‘柳氏义庄’相关的,我都不喜欢。”
沈踏香垂眸看着她紧握成拳青筋暴凸的双手,蓦地一笑:“我倒是更喜欢你以前的名字,杨柳依依,夭桃灼灼,柳灼。”
青纯怫然色变;“大管家!”
“我第一次见你时,‘柳氏义庄’那座斋心敬静,祈福禳灾的佛堂底下的地窖中,你浑身赤/裸,蜷曲着身子缩在黄幡低垂的角落,脖子、手脚都带着几尺长的铁镣,身旁散落了一地的枯骨,还有几具龇牙露颚的腐朽尸身,神厨气氛肃穆,琉璃长明灯长明,莲花座上太上老君宝鉴丹书,妙相庄严。”
沈踏香完全不理会青纯那恨得滴血,几乎能用目光杀死他的眼神,自顾自道:“红颜枯骨,极品何为!谁能想到这个身无寸缕,供人肆意侮辱奸/淫的,居然是鄂州柳氏,那曾经在及笄宴上,一曲《霓裳舞》,技惊四桌,容色倾城的柳大小姐。”
青纯终于尖叫:“沈略!”
“青纯,我把你从‘柳氏义庄’带出来,只是好奇曾经的天骄贵女,一朝跌落尘泥,是会一路堕落成性,淫恶到底,还是会鸣凤锵锵,夭桃灼灼,历劫重生呢?”他语音轻柔,语气平静,字字诛心道,“所以,你从不欠我什么。”
一声震耳的雷鸣声。
雨势不见小,反而更大了。
青纯恢复得很快,不过一阵雷响间,她就已恢复了那清清、纯纯、欲不胜衣的楚楚风姿。
这轰鸣的春雷,不仅仅落在了丹山碧水间,好像也落在了她的心里,将所有轻云情思都劈散了。
她透过白濛濛的雨色,看了一眼隐于竹篁深处的绿瓦红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今年的春雷打的有点早,大管家,你说今年会不会有个好收成?”
风雨中,沈踏香神情很淡:“我不懂农事。”
青纯慢条斯理地抬手抚抚鬓发,细腻柔滑的手腕上依然戴了一只红玉手镯,只不过不是之前的梅花枝形状,而是换成了竹枝形状。她依然仰视着沈踏香,语音柔婉动听:“大管家对农事不敢兴起,我们来谈谈诗词如何?”
她细声慢吟:“红楼深藏万古春,逢场欲笑随时新。世上多少怜香客,谁识她是倾国人。这首诗大管家记得吗?就刻在佛堂下的那个囚室里。”她哧哧笑个不停,“一个淫窟却要刻这么一首戒淫诗,你说可不可笑。”
“你想说什么?”
“这首诗是柳墨染所刻。对,就是那个将我囚在佛堂下,惨死在鄂州大牢,和柳墨色并称鄂州双雄的柳墨染,我的父亲。”青纯又笑出了声,嘴角微微翘起,一丝薄薄的不无讽刺的笑意,“之前,大管家没问过我为何改名,好像也没问过我,怎么会被囚在佛堂底下。你对我的事,从始至终都是不屑一顾的。”
“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身的四柱纯阴体,还是早产的纯阴体,天生经筋虚弱,气血不足,无法习武。如果出身在普通家族,顶多婚配艰难些,但有这么一张脸,至少也能寻到一个知情识趣的贴心人,夫唱妇随,一马一鞍,安稳度日。可惜老天不待见我,让我生在了鄂州柳氏。”
青纯又浅笑了一下,明明是那样悲哀凄惨的遭遇,但她讲诉时,神情完全没有沈踏香提及改名一事时的耻辱和愤恨,反而很是平和。
她缓缓道,“‘虽至贫者,不复有寒馁之忧’是柳家祖训,挂在柳氏宗祠阁里有上百年了,受尽祭祝和朝奉,是柳氏的荣誉和骄傲。可我作为柳氏子孙,却人生坎坷,命运乖蹇,还不如那些小户贫民活的像个人。就因为柳氏一族所修习的《老君功法》和《老君刀法》,是先祖悟自元气之祖太上老君的《道德经》,功法根基是一力混纯阳元气。可这天底下,又有多少男人能有那份心志,永保童子之身?所以只能用些下三滥的采阴补阳法,来弥补功法的不足。而我,百年不遇的四柱纯阴体,即便是他们的女儿,妹妹,侄女,堂妹;即便都是柳氏宗祧血脉,千朵桃花一树根;也只能沦为阖族炉鼎,及笄后就被囚禁在佛堂下,被百般践踏……父子不分,人伦不紊。”
她说完,轻轻抚了抚沈踏香衣襟:“不管大管家费尽心思,把我从那个佛堂囚室带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对我来说,不管你信与否,大管家就只是给了我再生为人机会,恩同再造的人。大管家可以施恩不望报,青纯却不能知恩不报。毕竟,我虽原姓柳,却不是柳氏那些人面猪狗。”
“如此,真是可惜了……”沈踏香语焉不详地感叹了一句。
而后他垂眸瞥一眼胸前那纤细的手指,还有那随着手腕抬起而滑落的红玉手镯,居然也不无惋惜道:“只不过,你叫柳灼的时候,背叛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宗族。你叫青纯的时候,又准备出卖一手提携你的主子。你说,我怎么信你?”
“背叛?出卖?大管家是不是把话说的太重了”青纯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一个生我养我也伤我害我的宗族,我只是手刃了不将我当人的畜牲,这算背叛吗?至于主子……”她反问,“大管家要不要先问过自己?”
她又自行回答:“毕竟在我看来,人这一辈子,只要忠于自己的本心,合作时各取所需,那么结束任何一段关系,怎么都算不上背叛或出卖。”
沈踏香微一扬眉,手指点上那富丽的红玉手镯,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许:“青纯姑娘能将改弦易辙说的如此光明正大,若不是满身富贵锦笼,这炽热心意,沈某怕是就信了。”
青纯不以为意,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冷静,残酷道:“不过一个小玩意,扔了不就好了。别说这些身外之物,就算是身上被打了标记,不也可以挖掉它、砍断它吗?”
“只要不是刻骨铭心的……”
沈踏香负手站在游廊中,侧脸望着渐行渐远的袅娜背影。
静默无声。
这天的风雨是真大,他的紫纱袍终究受了潮湿,东一块西一块,像岁月在他不长的人生中留下的印痕,深深浅浅,有的暗淡如梦,有的欢声如昨。他抹额上的飘带随风委蛇绕曳,甚至连衣上绣着的‘灭世黑莲’都争相摇荡,恰似凌波样,要开在这飘摇风雨中。
“大管家,属下有句话当说。”游侃等青纯彻底不见了身影,才近身一揖,“升米恩、斗米仇,青纯这女人你可不得不防。”
沈踏香收回视线,掸了掸衣襟,冷淡道:“短短几年,就从凌虚楼一个抹尘揩窗的小侍女爬到二十四婢之首,谁敢小觑她?”
游侃快速瞥他一眼,讷讷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是说……”
“游侃。”沈踏香打断他,眼神冰凉,“我留你在青冥里,是让你替我留意帮里大小事,不是让你在背后嚼这么一个弱女子的舌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