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楼建在逍遥岛最高的齐星山腰,脚下是天下第一秀水,四周是一片碧色如玉的苍虬古松林,风声一起,好似万斛沸银涛。
颜文涛长袍下襟被风吹得钻出了天一楼的栏杆,随风舒卷。他便在这样让人心境一清的松涛声中,肃然道:“你既然内心已有成算,那为父就放心了。记住不管任何时候,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而徐徐图之。”
回忆到这里,颜戟心一沉。
然而,还没等他理清思绪,就见身旁黑影一闪。
这黑影很快,很利。
乍一看,像一头发怒的黑豹,但他所激起的气劲,让身周所有物品都激散了开来,这让他更像一支箭,一支将整个身子凝成一线的黑色利箭,射到了打出真火的二姝面前,然后他伸手一抓。
颜戟即便思绪不宁,心潮起伏,但身体仍然本能地慎防着。因此他衣衫被气劲荡到的刹那,颜戟就冲着那黑影迎了上去。
同时动的还有唐容。
黑影单手抓住颜夷简的碍色鞭时,颜戟一招种秧折花,也扣住了他的脉门。
而唐容,他身形尚未动,手上已激射出一物,打飞了那一堆射向颜夷简的暗器。等他闪身站到街心时,那射出的物体正好回到了他手中,原来是一个尾部系了链条,表面满饰葡萄花鸟纹饰的镂空银薰球。而后,他单手勾着那银薰球,侧身挡在唐竹梧身前,目光锐利又阴冷,一如淬毒的刀锋,杀气逼人地盯住逢春。
这一幕,落在青味斋二楼看了全过程的二人眼中,其中一人忍不住直起身子,用胳膊撞撞身旁的人,问了一句:“这黑乌鸦是谁?”
“逍遥鬼,逢春,玉蘅手下的悍将。”
“酩酊派不都是紫纱袍,白玉带吗?怎么就他穿的乌漆麻黑的?这青天白日,还带个黑面罩做什么?那么见不得人?”
“……他小时候,嘴巴被人往两边割开了。”花错用拇指食指在嘴角比了比,微喟道,“对方还在他伤口上洒了加深溃烂的药,就因为年仅七岁,在勾栏讨生活的小逢春,没有第一时间敬称他‘侠少’。逢春虽没死成,但在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疤,所以才一直用面罩遮住下半张脸。”
阿弃有点轻浮地嘿了一声:“有些人,哪怕裹了层人皮都不配称之为人,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变成念珠呆在逢春手上呢。”
“……什么?”
街心的几方应该正在言语交锋,但怎么看都不像有再次大动干戈的打算,花错便走回桌旁坐定,给自己续了杯茶:“逢春杀了他后,把他的眉骨取了出来,揉骨为玉,做成了念珠。”
“……”阿弃绷着脸走回花错身边,“我怎么记得刚才颜二说玉蘅手下还有一名悍将,叫风流鬼,对不对?”
花错顺手也帮他斟了杯茶递过去道:“风流鬼,洛秋。和逢春一起被玉蘅救下的。”
“那个不会也是……”
花错伸手指指他的腰部:“你买‘乌林鸱鸮’的《江湖志》,难道没买人物篇?”
“那个乌林什么,简直就是捏虚造假,欺蒙英雄,扰乱江湖的大大大奸商!一套《江湖志》,居然还分什么人物篇、故事篇、剧情篇、纪年篇、地域篇……”阿弃的情绪,好似很容易被旁人所影响,花错一提及《江湖志》,他的整副心神马上从街上的冲突转到了新话题上,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激动,讲话时连唾沫星子都快喷溅到花错脸上了,“整套买下来,居然要五百五十金!五百五十金啊,是金不是银,更不是铜板!小爷,你知道五百五十金能做什么吗?能买下半个‘雾里会’呢!”
花错抓住了重点:“雾里会?”
“对啊,雾里会,苏城最出名的花茶坊。”
花错侧过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自下而上盯住阿弃:“花茶店,是小七说的那种名为茶肆,实则卖笑的人情花茶店吗?阿弃经常去?”
“经常去?”阿弃瞪着一双大眼,“你知道雾里会的花茶多少银子吗?”
花错摇摇头。
阿弃坐定,冷笑一声道:“雾里会在云堤烟市最深处,人一走进去,脚跟都浮在雾里,所以才取名雾里会。那地方,光地租一月就要上白两银子,更别说,里面的姑娘都是从各地挂脾开业的行院、勾栏里招揽来的行首、班头,唱曲行令、掷骰饮酒、歌舞吹弹,色色精绝,据说雾里会的领衔班头花羞娘子,包银月俸小百两呢……”他看花错一副趣其所趣,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抹抹嘴角,更加兴致勃勃道,“而且这喝花茶,也有讲究。比如……不对!”
“怎么了?”
“小爷。”阿弃探究的眼神在花错脸上滚过,“你为什么突然对喝花茶感兴趣?”
花错手指在茶盏上点了点,随意问道:“有吗?”
“你以前可是连去乌青街聚景楼,看那些女妓都不乐意的。”阿弃目中探究之色更深,接问道,“今天怎么还专门打听起卖笑的花茶店了?”
花错手上动作一停,垂下眼继续喝茶,不咸不淡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怎么还扯到我头上了?还是说,你其实根本就不清楚这花茶店的门道,在这里胡咧咧。”
阿弃戟指道:“小爷,你有问题,你居然连这么笨的激将法都用上了!你老实交代,你到底为什么对花茶店,不对,你是对雾里会感兴趣吧?”
花错一撇嘴:“不是你先提起的雾里会吗?”
阿弃一直观察着他脸色,此时即大声道:“你居然冲我撇嘴,你居然……我就不说,有本事你求我啊!”
花错轻描淡写道:“求你了。”
阿弃脸都红了,恨声道:“求我也不告诉你!!!”
花错:“……”
“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打探雾里会。”他视死如归的样子很激昂,“否则你休想从我小剑神嘴里听到一丝有关雾里会的消息。”
花错明显被他挺胸受死的滑稽样子取悦到了,轻笑一声道:“你不愿意说就罢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洛秋怎么了。”
“哦?”
花错已回复了日常宁定的神色,淡淡道:“据《江湖志》记载,他被太监了。”
“……”阿弃跳起来:“所以一个太监为什么会叫风流鬼?”
花错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道:“我也没见过他,或许等我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小爷,你好像……”阿弃问话时很是小心翼翼,“你跟酩酊派的人很熟吗?”
“不熟。”
“那你有整套的《江湖志》?”
“没有,不过我看过。”
阿弃有点失望的‘哦’了一声。
“你很想看?”
想这个字都在阿弃嘴边打转了,一转脸看到花错那即便语气好奇,但神情依然淡定甚至有点面无表情的样子,脑海里突然就想起在云堤烟市的花船上,花错那如携酒登高,醉卧峦峰般又潇洒又清朗的笑,这让他的内心又升起了那种像被花错的枪势伤了一下,又涩又疼的异样情绪。
他内心喟叹了一声。
表现在面上,便是负气的哼了一声:“你对那两只鬼那么熟,还不是因为酩酊派那个小白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烦燥地站起身,边往窗边走边嘀咕道,“那什么劳什子《江湖志》,等老子勾当些银子,去买它个十本八本,全部用来当柴烧!还有那什么逍遥鬼、风流鬼,老子不会自己去查?”等他嘀嘀咕咕走到窗边,刚往街心看了一眼,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般往后急退几步,将整个身子都从窗棂边隐去了,才犹有余悸道:“小爷,这种煞星,要见要查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花错被他的反应激起了好奇,也起身凭栏下望。
街上不知何时又恢复成了人声嘈杂,热闹兴盛的样子,自在盟和唐门的人,甚至花靥春的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原本几方对峙,打斗一触即发,拥堵在街心的那一群人,现在只剩下逢春一个,一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覆黑色面罩。熙来攘往的人潮在他身边流动,昔去今来,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孤清感。
然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让人一望,便心存怜惜的眼。
明明是杏眼,因为那微微下耷的眼角,双瞳放开春色,让这双眼除了有让人怦然心动的明亮外,又多了几分无辜。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街心,仰望着青味斋二楼。
天地间依然弥漫着一层濛濛水雾,风依然很大,偶有几片早枯的落叶,被风吹得打着卷儿落在他身周,还没等叶落到地面,就好似一声风的叹息,自碎成了齑粉。
漫扬在了空中。
无限风景化作生死一瞬的杀机,暗沾如墨襟袖。
花错望着身材颀长,双眼明亮甚至有点无辜,但连衣襟的每一道褶皱都似带着无限杀意的逢春,心头忽然涌上一阵奇异的熟悉感。
——此人,好似在哪儿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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