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是法外之地。
但江湖人崇尚以暴制暴,血债血偿,所以江湖规矩和朝廷的律法条例,有时候甚至和人伦风化都是相悖的。
江湖不像朝廷,上有各司府衙,下有各地耆老里长拥护并宣扬国法。江湖的安宁,很多时候,靠的是江湖人的自省自律、自我约束,即所谓的江湖规矩或道义。
但江湖规矩或道义是虚幻且多变的。
在侠客心里,江湖道义是行侠仗义,义海恩山。在违礼悖义的恶徒心里,江湖道义永远是想杀就杀,为所欲为,你死我活。而且百姓犯法,自有国法制裁。那么江湖人违背江湖规矩,江湖道义呢?
所谓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
但这些刑律规条制裁不了,也约束不了江湖人。
那不还有帮规吗?
帮规只对帮众有用。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帮众。
逢春一摊手,完全不明白话题怎么会往这个诡异方向转变:“反正江湖就是这样。所以要想在江湖混的好,就要够强。不择手段的变强!”
这个话题也让花错想起了云堤烟市的花船上,那侥幸被得宝儿救回,但一身功夫全废的红鸾姑娘,还有梅少虞淡淡的那句‘红鸾犯了帮规’。他眼神一反平日的漠然,突然变得很烈,像一簇火苗正要迎风而长,但世事终究多翻覆,古来今,江湖百无禁忌,规矩方圆向来掌握在强者手里。
仅仅那么一瞬间,花错就平复好了情绪:“私狱。”
逢春一时没跟上他的思维,声音里透着茫然:“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江湖人违背江湖规矩,江湖道义怎么办吗?”他用手遥指下方一角翘檐垂挂着巨大铜铃,巍巍然雄居于半山的一处建筑,淡淡道,“私狱、私刑,不就是因为刑律规条约束不到才产生的吗?”
逢春对化骨厂很熟。
闭着眼睛,他都能描述出化骨厂的各处细节。
——正门一道五十三层的台阶,每一层台阶就是一整块青花石。
——台阶的尽头,就是一个高耸入半空的巨大牌坊,牌坊的石柱得有十来丈高,需要七八个成人才能合围,爬满藤蔓野草。
——石柱前各有一棵偃蹇欹曲,不知年岁的苍虬巨松,树干比石柱还高,还粗,枝桠茂盛,劲节参天。穿过牌坊,再往上走另一道五十三层的青花石台阶,就到了化骨厂的正门。正门两侧是垂直百刃的红墙,爬满紫藤,掩映在古柏苍松间。正门重歇山檐下一方黑漆古匾,用古篆刻着‘化骨厂’三个斗大金字。古匾两侧立着四根楠木巨柱,间挂着四盏大红灯笼,最左侧还立着一块巨大碑碣,上面的刻字经风雨剥蚀,古色斑斓,已不可辨认。一扇沉重坚厚的大铁门,门上钉着一对脸盆大的铜罗。
——其实私下里,大家都更愿意叫它的原名:三宝禅寺。
——谁能想到,这个日日上演刀锯鼎烹,流出的淋淋鲜血能染红半个横琴湾的地方,原身居然是个佛门善地呢?
逢春的思绪陡然中断,身侧花错发出一声喟叹:“这铁索桥藏得还真隐秘。”
“这桥最初,是三宝禅寺的第十七位住持无量法师,建来锻炼体魄所用。建成到现在有百来年了。可惜青冥里秋冬多雾,晚春初夏多雨,无量法师轻身功夫独步天下,用来自不在话下。但寺里的其他师傅,也就天高云淡,露冷风清的**月份,才偶尔用上一回。所以无量法师圆寂后,这里也渐渐荒废了。”逢春看着两座山头间,濛濛云雾遮隔后若影若现的铁链,用手指了指夜空道,“今日天气阴沉,又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在那铁索桥上,一个不当心,就身死魂消。花郎君若是怕了,大可以在这边牵马相候。”
说完,还把手上缰绳往前一递。
花错被他气笑了,索性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原本立足的定龙桩旁:“确实怕了,不如有劳你前面带路,我打后边儿跟着。”
逢春见他以退为进,也不恼怒,自顾自将马拴好后,晃亮了手里的火折子。然后从褡包里取出两盏巴掌大的球形风灯,点亮后塞进花错手里,自己率先走向前去。
一脚踏上铁索桥时,他才侧过脸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那你可跟好了,这下面,可是百丈深涧。掉下去,小心摔成肉泥烂酱,尸骨无存。”
“还有,别想着耍花招,我若掉下去,有的是办法把你也拉下去。”
花错看着手中的风灯,发现这原本是一个,像唐容身上那样的银薰球,但明显被人做了改动,球中心燃香的香盂里改放了一根蜡烛,还做了防风的设计,和擎拿的把手。让这小小的风灯不管上下左右摇晃翻转,灯芯永远不动如山,既不会倾洒,也不会熄灭。他由衷赞叹一声:“还挺有巧思。”
“那是,也不看看出自谁的手。”前方的人听得与有荣焉,语气矜骄而不自知,“放眼这天下,恐怕也没人的手比他更巧了。”
花错不动声色:“风流鬼洛秋既然知道你要来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怎么没一起?你们俩,不是向来焦不离孟,秤不离砣的吗?”
“……套话套得这么明目张胆,你是把我当傻子吗?”逢春觉得如果不是现在俩人都在铁索桥上,他一定……他好像打不过花错?!
这个认知让逢春忽然生出了一种无能狂怒的感觉。
这该死的,好熟悉的挫败感。
逢春一把捏住手腕上的念珠,带着明显的克制:“还不快跟上,唧唧歪歪,就你话多是吧。”
花错终于踏上了那精巧的铁索,然后内心咯噔了一下。
这铁索桥一共由七根铁链连接组成,三根作底链,四根分别作两侧扶手,中间铺了板木,但年代久远,未见修整,很多地方被风雨剥蚀的几近腐朽,板与板之间的裂隙,大的都有十来寸长。人一踏上,铁索桥一摇三晃,发出颤兢兢一声‘嘎吱’的嘶鸣,可声音刚响起,就被钦绕在山涧的潮湿雾气吞噬了。
从始至终,只风声在山涧游荡,穿行。
令人胆战心惊,魂悬魄荡。
花错长吸一口气,重心一沉,稳稳跟在逢春身后,还有心情打探一二:“你刚才说三宝禅寺,这是化骨厂的原名?它原是间佛寺?”
“不错。”逢春颇有点心不在焉地回道,“香火最鼎盛的时候,哦,就是无量法师做住持时期,据传寺内僧众有五百余人……”
“五百?可这寺看着并不是很大,居然能容纳那么多僧众?”
“自然是因为,这禅寺有一半是藏在鬼峰山体中的。”
“哦?”花错的语音明显带了兴致,“之前听说酩酊派的化骨厂,那是大虫进了也要被剥皮碎骨的地方。那第三层还被称为虎穴……如果化骨厂有一半建在山体中,那虎穴是不是就建在鬼峰最深处?”
前面逢春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纠正道:“是鬼峰深达数丈的地下最深处。而且它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如入虎口,非死不得出。”
“非死不得出?这倒是挺有意思的。”花错的声音在无所不在的灰白云雾中,显得有点难以捉摸,“我倒是知道江湖上还有个地方,非死不入。”
“非死不入?那不就是棺材?”
“唔……”花错轻笑一声,“你这么理解原也不错……”
后面的话,被逢春突然的暴起截断了。
花错一看逢春长身暴起的同时单手急挥,‘飕飕’弹出一轮暗器后,脚尖一点作为扶手的铁链,在半空中滴溜溜急转过几圈,就如一支利箭般像山崖那头的定龙桩射去。电射星飞间,花错笑意一敛,冷哼一声,将内劲全部蓄于脚尖,一个旱地拔葱,身如夜枭翱于九天瑶台,豪气挽天河,以比逢春还疾的速度向前弹射而去。
他这一弹射,余势未尽,越过逢春身形时,他半空出脚,在逢春肩膀上一踩。
——一如当初在皋涂镇,他一脚硬生生将长竹踩得直插入地面。
后者顿时如千斤压顶,五脏六腑像被巨轮碾过一般,一声闷哼,直接被踩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咔嚓’一声,他脚下那整块青花石,被他这一跪,直接裂出了蛛网般的纹路。
花错看着跪在地上的逢春,一字一句道:“我刚才可以一脚把你踢入那百丈深涧,让你摔成肉泥烂酱,尸骨无存。”
好半响,逢春才堪堪平复好那急促的喘息,冷笑一声道:“那你怎么不杀了我呢?”
“我说过,你我,是友非敌。”不见春蟾,但闻风竹敲春韵的寥寥夜色中,花错神色冷峻,语气里都是严霜,“不过,等下你若再给我使绊子,我不介意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逍遥鬼。”
逢春扶着定龙桩站起身,他应当是受了内伤,弯腰咳了几声才勉强提气问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非要进化骨厂?”
“寻人。”
“你认定了那人在化骨厂?”
“没有。”花错望定受了内伤显得有点萎靡的逢春,冷沉地道,“只不过窦元僖的人把青冥里都翻遍了,也没查到半点踪迹。如今,也就剩下这化骨厂了。”
“小夫人既然有此怀疑,应当直接去找化骨厂的雷阿公啊!”
“雷阿公?是何人?”
“咳咳……他是化骨厂的总管。”逢春凝视了花错一会,不知是不是信了他说的是友非敌,当下随地而坐,闭眼运气调息,“更是跟着帮主,一路和穆、蓝两家拼杀出来的老人。要不是在和鄂州柳氏的咸宁一战中,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酩酊三杰恐怕就要换人了。”
“听你口气,雷阿公原也是帮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他怎么……”
“怎么去了化骨厂做个牢头对吧?”逢春徐徐睁开眼,阴阳怪气道,“又瞎又残,失了雄心,成了个垂垂老矣的废物,在其他地方可能活的连狗都不如。如今在酩酊派,即便没有显赫权势,至少还能做个总管,有酒喝,有女人睡,知足吧。”说完,他看花错静立凝思,半晌不语,略一寻思,怪叫一声道,“小夫人当真怀疑人在虎穴?”
“怎么?”
逢春刚准备开口,但一阵血气上涌,忙再度运气调息一番,暂时压住伤势后,长身而起道:“说了你也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等经过花错身侧,他没忍住出声讥讽了一句:“把人打个半死,你好意思说什么是友非敌?”
“你刚才可是一点活路都没给我留呢。我若出手重了,你现在还能好好走路?”花错和他并肩走了几步,忽然脚步一顿,侧过脸端详着逢春,漫不经心问道,“你真的不打算换个面罩?”
他解释道:“血腥味太重了。”
逢春为之气结,一把扯下面罩,恨声道:“还不是你踩的!”
花错随手丢过去一块帕子:“脸上也擦擦。这么重的血腥味,一里外都闻到了。”
逢春指着自己横亘在嘴角两侧,如一条狰狞可怖的蜈蚣,让他本来俊朗的脸看上去永远在傻笑的伤口,失声道:“你不怕吗?”
“舍妹是大夫,我跟着她,什么伤痕没看过。”花错有点被惹恼了,一把推开他怼到面前的脸,难得翻脸骂道,“你一个大好儿郎,还想着拿这个吓人,你幼不幼稚,无不无聊?”
逢春呆了一呆,重新戴上面罩的脸看不出神情,但一双异常明亮甚至带点无辜的眼睛,很不雅观地翻了个白眼:“你厉害,行了吧!”
他语气,有种童真未泯的别扭。
不得不认输。
又很不服气呢。
四下荒寂,夜色愈来愈浓。
山风渐紧,渐寒凉。连山鸟和春虫的鸣叫,在这样静寂虚廖的夜,都似带上了寒气。
颤颤兢兢。
凌虚楼那边好似放起了第二轮花炮,‘劈哩啪啦’的鞭竹爆炸声传到鬼峰已稍显沉闷,但阴沉晦暗的夜空一角,依然被那五彩灿烂,彩云奔流般的火花,点亮了些。
逢春迅速抬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一声,能让人想入非非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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