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逢春眉尖一抬。
而后扭头,看向回廊里急步往囚房方向走来的三人。
走在最前面,幞头遮掩了半边容貌的男人,应当是陈秃子。后面并排跟着两个身披黑色斗篷,完全看不清长相的人。但看身高和那即便裹着斗篷,都能让人联想到‘袅娜’二字的步姿,逢春猜这应当是两名妓子。
果然接下来陈秃子的话,也应证了他的猜测。
陈秃子道:“秋月娘子,香兰娘子,等下见了几位管事大哥,可得好好伺候着。伺候好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其中一名黑斗篷回道:“奴家晓得呢。”
另一名妓子则直接问道:“陈三哥,不是说是总管事要听京调和昆腔吗?你刚才说的几位管事大哥又是哪几位?你给透露透露吧,咱这小门小户的,山蛮无知,可别到时候冒犯了虎威,得罪了不该得罪的。”
陈秃子脚步一顿,转身看着二妓,趁机敲打道:“别管是谁,当官老爷一样殷勤伺候着就行。特别是秋月小娘子……”他往前跨了几步,一手捏住对方粉颈,上下摩挲着,一手捏了捏白秋月的娇靥,脸上露出一股狠色,“坊间传闻你仗着有几分姿色,要客人模样儿好,钱钞儿好,才肯招待……”他掐着秋月的手指紧了紧,恶狠狠道,“我陈三把丑话说前头,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既是入了娼籍,做了三瓦两舍的窑姐粉头,干的皮/肉行当,那就是千人骑万人压的命。别嫖客相好的抬举几句,真当自己是什么端庄典雅的贵妇人,多矜贵呢?”
香兰忙上前陪着笑语打圆场:“三哥快息怒,嬷嬷已教训过阿姊,她知错了!阿姊这一身白雪团般的皮肉,又娇又嫩,美玉琢成一般,可经不起三哥这一指两指,若真弄得乌青烂熟,等下几位管事大爷见了,扫了兴致,平白吃顿瓜落,可就不美哩。”
陈三皮笑肉不笑地在香兰胸部掏了一把:“还是香兰小娘子知情识趣。”而后又对秋月循循善诱,“你若还想在青冥里讨生活,就该知道头顶是谁家天,脚踏的是谁家地。今日把几位爷伺候好了,钱财赏银先不说,日后但凡是这化骨厂出去的,谁敢不给小娘子三分薄面?”
“奴家谢过三哥教诲。”秋月话不多,但她声如新莺巧语,一开口,呖呖可听。如今刻意婉转奉承,让陈秃子更是受用,当下探手过了把手瘾,才舔舔嘴唇涎笑道,“那两位小娘子可跟好了。”
说完,率先往前走去,秋月和香兰忙轻移莲步,款款跟上。
三人鱼贯穿过回廊拐角,刚踏上一条细石子甬道,走在最后的香兰脚下一个趔趄,还不待她惊呼出声,一个身影一闪而至,一手捂住她口鼻,一手在她后颈穴位一点,用身体托住她绵软腰身的同时,右手将她斗篷的系带一扯,然后甩手往后一扬,精准批裹在了身后另一道身影上。
然后他单手抄起香兰,如鹰隼搏兔,毫无声息地急掠至甬道旁的玲珑石假山后。
这时候,逢春将身上的黑斗篷裹了裹,急行几步,刚贴上秋月,就依样画葫芦把人弄晕了,而后将斗篷往假山一丢,不过一息,就看到玲珑奇巧的假山洞口闪出身披黑斗篷的花错,飞身一跃,如蝶穿花/径般落在了他身后。
走在最前面的陈秃子,对身后的变故一无所觉。
依然歪嘴哼着小曲一摇三晃地走着,等走到黑漆大门前,他拍了拍门上的铜饰。
先敲三下,停一息,又敲两下,停一息,再敲三下。
过了几息,黑漆大门上的一个小窗被人从里打开了,有人问道:“一声炮响?”
陈秃子回道:“城门关防。”
“两声炮响?”
“贼兵落网。”
另有人喊道:“令牌。”
陈秃子将早就准备好的一面木制小令牌往小窗里一塞,嘴上不耐烦嚷了嚷:“赶紧开门,老子带了好货呢。别等下被上头几个撞见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里面的守卫倒也没摆谱,一阵锁链声后,就把黑漆大门打开了。嘴里还调侃道:“三哥可把美人儿弄来了?”
“哟,还真弄来了,居然还弄来了俩,可以啊,陈秃子!”大门打开,从门后的小房间里慢步踱出一个小队正模样的男人,面似姜黄,眯着一对吊梢三角眼,对身披黑斗篷的两人上下一阵打量,邪笑道,“这就是邹七家新来的白秋月小娘子?听说是个男人见了就走不动道的绝色美人,陈秃子,让哥几个开开眼呗!”
说着,伸手就去掀其中一个黑衣美人的斗篷。
美人似受了惊吓,后退时几乎罩住整个面部的帽檐微扬起一点,露出一双万娇千媚的秀眼。美人儿微恼,横波一漾,当即让人为之一醉,酥麻无边。
可惜美人下半张脸被她用一柄雕翎扇子,遮了个结结实实。
陈秃子一掌把他手拍开了,又趁着逢春后退了几步,一步跨到他前面,斜睨着三角眼道:“黄三皮,别动手动脚的,这可是廖头早早看上点名要的。”
“诓谁呐?你们廖头早早就和总管去凌虚楼了。”名为黄三皮的小队正把那贼溜溜的三角眼一瞪,皮笑肉不笑道,“这里的规矩,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无大有小,无多有少,怎么着,想坏规矩不成?”
“我们廖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陈秃子顾盼左右,扯了扯三角眼的衣袖,低声道,“平日被那母老虎看得紧,也就这样的日子能吃点新鲜的,我们廖头哪舍得放过?”
黄三皮也压低声音:“真是廖头的?”
陈秃子笑嘻嘻地:“骗你有银子赚?等下换值之后下来吃杯酒,老来子为了换监的名额,特意买了玉壶春孝敬呢……”
“那可真有口福嘞,说好了,给我留着。”
两人默契地对了个眼神,陈秃子才向花错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黑漆大门后就是一个大院落,地上铺着青砖,右侧是负责警戒的房间,左侧是马厩院。在警戒房后侧方,有一条细石铺成的甬道,长约一里,两侧院墙黝黑高耸,规则的挂着两排风灯,风一吹,影影绰绰。此时正好酉中时分,天气阴沉,无星无月,人走在甬道中间,只能看到一线逼仄且模糊幽暗的天空,很是压抑。
偶有山风过处,能听到牢房里传出的断续的喧哗声、喝斥声,越往甬道深处走,声音越是清晰。
——该是到牢房入口处了。
等几人转过黑漆大门后的警戒房,踏上甬道后,花错直了直因为假扮女子,而一直塌着的腰身和弯曲的膝盖,而后朝逢春打了个暗号,一个燕子穿帘,轻身一纵上了墙头,借着这一纵之势,他迅速将牢房周遭观察了一遍。
——墙头插满三尖刀、鸡爪钉、铁蒺藜等利器,锋芒闪闪,毫无落脚之地。
——甬道右侧院墙后是一片黑黝黝的树丛,半人高,密密匝匝。花错猜测应当是荆棘藜刺,即可防人犯逃跑,又可防歹人翻入。
——左侧瓦屋重重,院落深深,应当就是牢房所在。再往北,就是一道笔陡直下,垂直百刃的峭壁,刀劈斧削一般,实是险峻。
花错纵身上墙之时,逢春已极为默契地往前疾走几步,巧妙地贴在陈秃子身后,一开口,犹如莺啼燕啭:“三哥,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你为何想要我们姐妹的命呢?”
陈秃子的小曲正唱到‘婿入女户铁马飞汤,只耸得妙人儿呤呤哦哦丽语如花’,兀自摇头晃脑体会曲中妙味时,忽然闻到一阵怡人清香,而后颈侧好像被抵了一物,那道婉转娇音在他耳侧接着道:“这青冥里,还有谁不知道化骨厂的疯子廖三以虐打女娘为乐,死在他手上的娼妓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三哥却让我们姐妹去伺候他……”
“外,外面那都是瞎传的。”陈秃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种野兽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危机,瞬间汗毛直竖,慌忙道,“廖头他只会对那些长得像他家母老虎的女子下手,对其他美人,那可是当乖乖心肝来怜惜疼爱的。”他咽了口口水,想寻机把抵住脖颈的东西推开,谁知手指刚一动,那东西扎得更深了,忙不迭道,“香兰小娘子,你,你拿刀抵着三哥脖子做什么?快撒手!刀,刀剑无眼,小心,小心伤了你的玉手!”
“那三哥可得护好我们姐妹啊。”逢春侧眼看到花错柳絮一般飘回身边,才轻笑一声道,“香兰跟你开玩笑呢,三哥平常那么照顾邹嬷嬷,想来也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们姐妹去死。不过三哥,你可真有趣,一个扇柄就把你吓得大呼小叫的。”
陈秃子被下了面子,恼羞成怒之下恨不得一掌劈死这臭娼妇,但不知为何,那种如蛆附骨般的杀机,让他愣是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只得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句“胡闹”,而后才强装不耐烦道:“赶紧跟上,廖头要是等得恼了,我可保不住你们。”
“是,劳烦三哥带路。”逢春嘤嘤娇笑了几声,“三哥这是恼了?香兰给你唱首《黄莺儿》赔罪可好?”
说完,也不等陈秃子反应,自顾自唱道:“……笑语忒匆匆,正翻残桃浪红,好一似寒塘戏水鸳鸯共……”
小曲儿还没唱完,三人就先后到了甬道中间的一扇铁门前。
逢春探头一阵察看,装模作样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化骨厂啊?三哥……”他往陈秃子身后缩了缩,语音微颤,“三哥,香兰有点怕!……三哥?”逢春拿扇柄在陈秃子后背轻轻一戳,将明显思绪混乱,魂不守舍的陈秃子戳了一个激灵,“三哥,怎么了?”
陈秃子向他瞟了一眼,心里暗道这声音听着是那小娼妇啊,可刚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到底怎么回事?
——见鬼了!
他暗自琢磨了一路,可每每忍不住想转身的时候,那让人胆颤心惊、坐行不安的杀机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裹住他的四肢百骸,聚而成流,渗入他的灵魂深处。
不过百来步的甬道,愣是唬出了一身冷汗。
陈秃子勉强敛了敛心神,和守门的牢役打了声招呼,等对方打开用铁栅代替窗的小铁门后,他顺手摘了盏廊壁上的风灯,边向内走边道:“等下见到人,机灵一点,让你们唱就唱,让你们喝就喝,让你们脱就脱,不让你们说话千万别说,休要多嘴多舌,廖头不喜欢女人话多。”
逢春嘴上应着,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正准备趋近花错身边,忽听耳际一道清晰的声音问道:“陈秃子和廖三归你,其他归我,如何?”
——传音入密?
逢春一凛。
放眼整个江湖,能做到传音入密的,少之又少。终其原因,还是此功夫除了对施行者的内力有极高要求之外,还因为实际施为之时,还要求精准的把控能力:声量既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并且要用内力控制住自身的声量,让其在一定范围内传播,从而达到定向输送,而旁人无法察觉的结果。
之前双方两次交手,他对花错的武功高低已有了一定认知。而此刻,他好似又发现了对方可怕的另一面。
逢春趁着下台阶的时候,一面打了个好的暗号,一面深吸口气,借此平复一下那有点激荡的心绪。他视线在通道两侧挂了狱神庙、禁卒房、档房等厢房门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右侧最末间的‘典狱房’。
房门半敞,灯光微露,不时有交谈声传出。除此之外,各房房门紧闭,阒无灯火,不见一丝人声。而两侧隅角分别通往南牢、北牢的铁门,各挂了一把胳膊粗的大铁锁,关的严丝合缝。
而死牢在地下一层,在南牢和北牢各有一个入口。至于花错想去的虎穴,则在地下二层,石阶十五层一转折,盘旋折下三十阶便可到,入口在死牢的最东侧,之前倒是常年有牢役看守,现在嘛……逢春的视线落在身侧的花错身上,却见对方斗篷压得很低,微垂着头,眉眼鼻子被悉数遮掩,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仅能看到一线微翘的嘴角和比一般男子稍显小巧秀气的下颌。
逢春将雕翎扇往上挪了挪,长长吁出一口气之后,跟随陈秃子一脚踏进了典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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