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只对赚钱有兴趣,帮谁赚、赚多少她都无所谓。”逢春沉默了一下,莫名没管住舌头,毕竟这也不算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姑姑与沈莳商识于微时。她出身的明州玉氏,又曾在家道中落时,受过同为明州望族的沈家的恩惠,所以后来,两人相逢于江湖,当沈莳商邀请她加入彼时还很不起眼的小帮会酩酊派时,她也就加入了。”
“我和秋哥儿被她救下的时候,重伤濒死。可姑姑不懂武功,只能求助于沈莳商,以其内力治疗。伤好后,我和秋哥儿自然就留在了青冥里,可这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到处都是争斗、杀戮。几十个小帮会四处征伐,互相吞并,攫权夺利,今天你踩死我,明天他又踩死你,比三十六条花柳巷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百无禁忌才是江湖!”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和秋哥儿那点花拳绣腿,在这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江湖,根本连自保都做不到,所以姑姑就去求了沈莳商,用一个承诺换了他对我们一年的教导。”
“那怎么,五年后没离开呢?”
“因为没挣够五十万两啊。”逢春的声音有种‘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的悲凉,又有种更深层的讥讽,但最终,落在这昏暗、阴森,混合了腐臭味和四壁灰泥剥落阴霉味的地牢中,变成了低头独长叹的无奈,“姑姑是经商图存的天才,却不是算计人心的好手。”
花错感受到了他矛盾又激荡的心绪,却依旧问了一个莫名又突兀的问题:“为什么不找沈略?”
逢春却一下明白了,甚至极为配合的顺着话题道:“大管家之所以拳法如此之盛,便是因为他的内力真气至大至刚,凶猛强悍。可惜我和秋哥儿根骨有损,修习这般霸道的内功,只会反受其噬。而沈莳商师承少林,内功走绵厚雄长的路子,而且少林内功独到的吐纳意守,以力带气,气贯四肢的修炼方式还有舒缓筋络,温养心脉之效,最是适合我和秋哥儿修炼。”
花错打量他一眼,在逢春以为他不会对此事过于关注时,他忽然出指如风,用空着的左手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略一探查,才在逢春的奋力一挣中丢开手,淡淡道:“原来如此。”
“你!”逢春错开一步,用力搓揉着手腕,恨声道,“你什么毛病,动不动就下死手抓人!你是耗子成精吗?那么喜欢……”他话还没说完,却被花错一把捂住了嘴巴。对方还趋近他身侧耳语道:“你们这边死牢会用刑吧?”
逢春趁着他手一松,一个矮身避开花错一人的距离,忍了又忍,才把心头那撮无名火压下去。但搭话时,即便下意识将声音压在喉底,语音还是愤懑不已:“好酒好肉招待的,不叫死牢,叫青楼妓馆!”
“刚才陈秃子说死牢关了几个人?”
“……两个。一个童无厌,另一个是青行馆的一个船队总管事,丁老九,勾结苏州帮的船队,吃里扒外。怎么了?”
“你听。”
逢春凝神侧耳细听一阵,压了情绪,勉强道:“我没你那么高的内力,是不是人数不对?”
“这里有三个人。”花错若有所思,“两人呼吸时短时促,时重时急,应当是受了伤的童无厌和你所说的丁老九。还有一人,呼吸舒缓平和,内力明显比廖三几人高出很多。”
“他是一直在还是?”
“刚才下楼去虎穴的时候,我倒是有察觉,但没怎么在意。”
“那现在怎么办?”
“先去看看,等下见机行事。”
花错嘴里的去看看,还真的就是看看。
从二人潜入童无厌对过的牢房,到现在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花错好像将自己化作了牢房墙上的一块霉斑,毫无生气,一动不动。若不是逢春就在他身侧,偶尔还能感受到他几近于无的呼吸,他敢肯定,即便他从这间房前走过,他也发现不了花错。
化骨厂的死牢一共十一间房,错位而建,有门无窗,按天干地支命名,分别是楼梯所在的西子、西丑、西寅、西卯、西辰五间,和对面的东甲、东乙、东丙、东丁、东戊、东己六间。房内墙上均钉着婴儿手臂粗的铁链,地上铺着破草席,和一堆霉臭难闻的干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整个死牢一年到头不见一丝日光,照明全靠中间过道两头墙上挂着的几盏风灯,越到中间,越是潮湿、阴冷和昏暗,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臭味。人在这样无光无亮,与草木同腐的牢房中,呆不了几日,恐怕都无需刑讯拷打,就先自行崩溃了。
童无厌在东丁房,在他隔壁,关着另一名人犯。花错二人闪身潜入西丑房不过几息,就听‘哗啷啷’一阵铁链声响,然后是木门开阖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奇特的脚步声,最后才听到一把沙哑又低沉,且多痰的声音:“童大,考虑的怎么样了?”
这声音一出,逢春就附到花错耳边,低语道:“是雷阿公。”
花错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内心暗道,那他口中的童大想必就是负责绿葭楼靖安的童无厌了。
果然,接下来就听到有人接话道:“我说雷老五,童某真是小看了你。他们让你看住我,你就真的,直接住进我对面牢房不说,还隔两个时辰过来看我一次,问我一次。”童无厌的声音呲啦呲啦的,好似生了锈的金铁交鸣。这样的人,光听声音总给人一种,他是个单刀横腰,气概豪雄的犷悍汉子。但事实上,他除了一把嗓子豪雄,整个人,又干又瘦又瘪,脸色蜡渣儿黄,微微驼背,像块风干的地瓜。如今他脖子手足都被锁了大铁链,这些铁链头上,还带着拳头大的铁疙瘩,好像要把他这块地瓜干压进泥里去。
“你这般能屈能伸,忍辱负重,为达目的什么都豁得出去,童某是真自愧不如。”
“我老了残了,难得帮里不弃,还能在这里混口饭吃,办事当然要尽心一点。”雷阿公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的往东己房方向走,摘了墙上的一盏大风灯,回来的时候又咔吐了口痰。他将风灯挂在童无厌的牢房门口,解下腰上的扁葫芦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才满足地打个酒嗝,继续道,“想杀人上位是不行喽,只好干些大人物们不愿干、不屑干的腌臢事,图个活着。你看你隔壁的丁老九,不过趁着帮里每次接了运粮北上的生意,空船回南的时候,夹带皮毛、窑器等货私下售卖,就因为帮里想要杀鸡儆猴,就被扣了勾结外帮船队,吃里扒外的罪名……”
雷阿公转回西辰房,倒拖了把椅子摆在童无厌的牢房门口,脱了那瘸腿的鞋袜,一边捏一边用他仅剩的那只独眼,阴鸷地看着童无厌,问道:“丁老九你认识吗?”
“……不认识。”
雷阿公边穿鞋袜边叹了口气,言语中很是怀念:“他婆娘在十字街开了家汤饭店,煎的一手好油饼,还懂得酿一种高粱烧酒。我有次机缘巧合,进去吃了一顿,实在合胃口。之后隔三差五就会去一趟,去的次数多了,跟东家也熟了,他们发现我好这一口,又是鳏寡一个,每逢年节、新酿,都会邀我过去喝一盅……”等穿好鞋袜,他又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才拍拍扁葫芦,意犹未尽道,“这葫芦里装的是今年的新酿。每回去一趟,他婆娘总会单独替我装一壶。从我瘸腿到这里开始,四年时间,都不知道吃了他家多少酒呢。”
童无厌突问道:“你说的是丁香饭铺?”
雷阿公陡地低声怪笑起来,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残忍的怪笑:“怎么,你也认识?”
“丁香饭铺东家姓丁,东家娘子叫木香,所以铺子就叫丁香饭铺,自家酿得酒就叫丁香酒,此酒辛辣甘美,且每两只须几文大钱,在握香台有口皆碑。只不过……”童无厌狠喘了口气,“进来之前听说被屠了门户,你做的?”
“不错。”雷阿公承认得很是爽快,“丁老九刚被送进来时,认出了我,拼命向我求饶。他说子女要嫁娶,老妻常年吃药调理,自己要人情往来,桩桩件件都要银子,他也就做了那么一回,一共赚得二百五十六两银,可以全部上交。”
他又古古怪怪地笑起来,“银子是好东西啊!没人不喜欢,我也喜欢!我们这里有句话,靠山的烧柴,靠河的吃水,无大有小,无多有少。这里的人呢,就靠着进来的人吃喝。我雷阿公这几年,孝敬银子没少收,缺德事儿没少干……”说到这里,他又发出了那种桀桀桀,夜枭一般的怪笑,“还是第一次,自己倒贴银子给进来的人找活路。”
“可最终,你还是屠了他满门。”
雷阿公笑声一歇,又拿起扁葫芦灌了几口:“帮里前几年为了增厚势力,什么香的臭的、盗贼流氓都收。如今又要大肆革新,说什么‘蝗虫不捕,田少嘉禾。蠹害未除,庭无秀木。’要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他瞎了的那只眼并没有戴眼罩,上面的疤痕凹凸不平,狰狞扭曲。另一只眼眼皮耷拉着,这让他像头被岁月夺走雄姿,被伤痛磨灭了人性,又癞又病的老狗,“横竖是个死,与其让他们一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我亲自动手……至少我还能给他们娘仨留个全尸。”
牢房里童无厌终于起身,刚移蹭几步,又被脖子上的大铁链禁锢在了原地,就索性站在那里隔着木栅道:“既如此,怎么不一刀了结了他?还要让他这样半生不死的躺在那里活受罪?”
“三十六水道约计百帮,光登记造册的船只就有四千号,每船船工,少则十人,多则百人,合计约四万余众,全部归属这百帮。再加上短纤、短橛,两岸帮闲游民,更不知凡几,所以水道上最不缺什么人?”
雷阿公抬了抬眼,用那只因酗酒宿娼,而常年布满血丝的独眼,毒蛇般盯住童无厌戴了铁链的脖子和手脚。
他看着上面因为铁链的磨损而血迹斑斑的皮肤,冷着脸自问自答,“犷悍成性,无恶不作的江湖亡命之徒!这些人悍不畏死!死算什么呢?两脚一蹬,两眼一闭,朝海涛而暮苍穹,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个大富大贵之家。这些人啊,怕的是:活,不得好活;死,又不得好死!生死都不由己,就像他这样。”他总结道,“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能真正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
童无厌终于豪横地大笑起来:“怎么,现在我也是那只被用来儆猴的鸡了?”
“所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雷阿公老狗般耷拉的眼皮又一抬,阴鸷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你不像丁老九,没权没势没有依仗,你还有得选。”
童无厌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何要来这化骨厂?”
“我若不来,可能就没机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雷阿公眼神冷淡,谈及自身就像谈及路边一条野狗一样随便而麻木,“这人呐,要想活得久,就要识时务,知进退。要是不能站在最高处,让别人识时务知进退,就要自己做个识时务知进退的人。否则,不管你是忠的,奸的,往往自己不得好死不止,还会连累的亲朋好友,不得善终。”
“雷人杰,你这话不对。”童无厌强吸口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道,“二爷爱听戏,我童大跟着他,字没认全,戏倒是听了不少。几十年别人的悲欢离合看下来,不外乎一句话:小人物不得好活,大人物多不得好死。”
“雷,人,杰……”雷阿公一字一顿,忽然自嘲道,“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在这个化骨厂,所有人,恨我的,怕我的,敬我的,都叫我雷阿公!时日久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七老八十的阿公了,谁还记得,我今年不过三十九,都还没到知命之年呢。”
他拿起扁葫芦,一口气将剩余的酒都喝完了,才抹抹嘴皮子,咕哝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但你不同……”他又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落到今日这个田地吗?”
“雷阿公有高见?”
“你输在一个蠢字。”
“世上大部分人,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共富贵,因为权力的味道,实在太诱人。”雷阿公点到即止,“好在你虽然蠢,但又没有蠢到底,否则我们也没机会在这里见面。”他话题又一转,“不过机会不可能永远等着你,做不到……”
“什么机会?不做人做条狗的机会?”
雷阿公正色道:“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哈哈哈哈,雷人杰,你啊,真是一眼活到头了。”童无厌再次豪横地大笑起来。
他身上的铁链呛啷啷响个不停,在这般阒寂阴森,腐朽腥秽的死牢里,听上去,也像一场变调的讥笑,“以前,尽管你仗着手上那点功夫,抢女人,抢功劳,抢权利,飞扬跋扈,嚣张狠辣,杀人如麻。但至少你不欺辱孤寡,不疑忌同僚,不抛弃兄弟,也算是帮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如今却连个说客都做不好!看来,这化骨厂,化得是你雷人杰的一身傲骨啊!”
“童无厌,我们俩其实很像,都无妻无子,无夫无母,孑然……哦,你比我好点,你还有个算不上多亲厚的兄弟,还有健康的身体,一身武艺。”雷阿公站起身,一瘸一拐踱到木栅前,“六亲冷淡的人,最是有一腔孤勇,无惧生死。今日即便我把童欢喜带来,杀死在你眼前,估计你依然会选择你所选的。”他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阴冷,没瞎的那只眼睛,仿佛一点森寒的鬼火,紧盯住童无厌,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想求名,求一个,誉满江湖的虚名。”
寂。
沉寂。
万物都死去了一般的沉寂。
没有风,没有声息,没有生机,连呼吸都似被冻住了。
逢春觉得自己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中,耳边都似感受到了空气的流淌,这让他感觉窒息。他想喘息,想吼叫,想将一腔无名却鲜活的感情从肺腑里肆意地、快意地吼出来,然后他刚张开嘴,就被花错一把捂住了。
对方还向他递了个‘噤声’的警告眼色。
东丁牢房木栅上挂着的风灯,透着昏黄的灯光。雷阿公站在灯旁,脸色变得和童无厌一样,蜡渣儿黄。当然,躲在西丑房的花错二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只能看到雷阿公稍显佝偻的身形,还有地上拉长的变形的影子。
这甚至让花错产生一种错觉:这人的一生都被禁锢在了死牢这一撮灯光中。
最终,还是雷阿公打破了这种死寂,他声音响起的刹那,这个像是突然落入无间地狱的死牢又赫然回到了人间。
他道:“如今我既然知道,当然要加以利用一下。不过看在当年我们曾一同出生入死,我再给你一个时辰考虑。”
童无厌冷哼一声,话题终于拐到了花错二人感兴趣的方向:“我说过,我不知道小夫人那时去了哪,也不知道是谁在帮她,更不清楚……”
“别急着回答。”雷阿公打断道,声音非常低沉,“一个时辰,你可以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就算你问我百遍、千遍、万遍,我还是那句话……”童无厌后面的话,被一阵急促又踉跄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什,什么人?”来人正是陈秃子,看到童无厌牢房前的身形,先是色厉内荏的大喝了一声,等看清雷阿公的样子后,他骇然生怖,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都能看到他纸一般惨白,毫无血色的脸,“阿公?您,您老人家怎么?您不是,不是去吃……”
雷阿公厉声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陈秃子在片刻的惊慌后,连滚带爬冲到雷阿公面前,急切喊道:“阿公,阿公!不好了,有贼人闯进来了!”
雷阿公抬起他那眼皮耷拉,眼神阴森又犀利的独眼,问道:“什么人?”
陈秃子心念电转:
虎穴被封了,北牢自己刚探查过,没看到逢春二人。那么他们只可能躲在死牢,观阿公的情况,应当是还未发现他们。以那二人的功夫,要杀自己……
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如何把自己从这事中摘出来。
——并且隐瞒住俩暗娼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忙摇头道:“有十几个人,都带着面具,认不出是什么人!其中有两个贼子最是凶狠,一招就杀了老来子他们。”
雷阿公又问道:“现在在哪儿?”
陈秃子吞吞口水,心里暗暗叫苦,结结巴巴道:“在,在马,马厩院那边。”
雷阿公奇道:“怎么进来的?”
陈秃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低垂着头颤声道:“对,对上了暗号,又伪造了令牌。”
闻言,雷阿公冷笑一声道:“看来,等此间事了,该好好清理一遍厂内了。通知凌虚楼那边了?”
“通,通知了。阿公,我们……”
雷阿公手搭上扁葫芦,才想起里面的新酿丁香已经喝完了。
旁人只道丁香饭铺售卖的丁香酒,辛辣甘美,物美价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扁葫芦里的丁香酒尤足动人,让人不饮而醉。入口香沁心脾不止,还有活血化瘀,散寒止痛的功效。那是丁老九在有一次发现他为陈年旧伤所苦,每到天阴潮湿或换季的时候,断足处就肿痛难忍,动弹不得,特意跑了一趟皋涂镇,求了‘四翁楼’的大匠,单独为他酿制的。
他还记得,丁老九第一次把那额外加了红花、莪术等药材的丁香酒递给他时,不无得意说这可是我婆娘几经失败,前后花费了几十斗上好糯米,好不容易才酿成的!久服不但令人轻健,蠲除万病,还延年益寿呢。
这世间,怕是再没添了红花、莪术的丁香酒了。
雷阿公狠狠咳了一声,‘咔’吐了口浓痰,像吐掉了那仅剩的人性,才转首冲童无厌道:“敝厂贵客临门,老头子要前去奉陪一二。童大,一个时辰,你可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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