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是被生生冻醒的。
冬日的监牢,破旧草席上还冻着上个囚犯留下的血冰碴,若非她终日在苦寒之地行军打仗,此刻怕是已经被冻的无知无觉了。
咬碎麦饼的瞬间,齿间钝痛,姜稚舌尖一卷,那点铁锈味和上一世颈间挨的那刀如出一辙,带着一股玄铁刃破开皮肉的寒凉,混着雪粒子往骨头缝里钻的生疼。
蚀得人骨尖发颤。
这世间无人知晓,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上一世,姜稚半生清苦,一生皆不顺遂。
幼时生为国公府第三女,虽称不上是天皇贵胄,却也算得上是名动京城的天之娇女,可却因算命先生一句“此女克男,断不能留”,就被家中以病故之名,遗弃城郊。
母亲见她生的乖巧,终究舍不得自己十月怀胎得骨肉,于是偷偷留下一笔银子,让乳娘将她带远走,自此再不相见。
她就这样跟着乳娘,在乡野间过了几年日耕月息,游戏山水的日子,虽再没踏足过京城,却也乐得潇洒快活。
然而天命无常,一场流寇劫杀毁了她最后的安稳,乳娘咽气前,将身世悉数告知,却也反复叮嘱她,莫要归家。
她说她生的太正,又在山水间将性子养的太野。
一旦入了京,轻则沦为世家勋贵的掌中玩物,一生不得自由,重则在世家大族的权力争斗中挫骨扬灰。
可姜稚心中实在不甘,乳娘的劝告,她没有全听。
姜稚的确没有归家,而是自此改名姜野,乔装打扮,上阵杀敌,直到一身戎装迈进朝堂,再没人敢定她的命。
可她出身乡野,权起于行伍间,终究斗不过朝野中弯弯绕绕得人心,她被太后蒙骗,与沈彻不死不休的斗了仅仅三年,就死在了他的刀下。
姜稚死不瞑目,强撑着魂魄不散,跟在沈彻身边游荡了十年。
十年间,她认清了局势,看清了权势争斗背后的真相,看清了家人的虚与委蛇。
十年间,她看着沈彻起高楼,入大狱,最后扳倒太后稳定朝局,却也看着他心中孤苦,病骨支离。
十年,姜稚的墓前无人祭拜,只有沈彻怜她少年将军,一朝身死,年年来到墓前,或祭上一杯清酒,或给她带一个她最爱吃的蹄膀。
每每这时,姜稚都安静的站在旁边,感动的口水横流。
沈彻离世前,最后一次撑着苍白萎顿的病体来看她时,抖着手在她墓前洒下一杯清酒。
“若有来世,希望我们都能生在平常人家,享尽人间快活自由,也去尝一尝圆满的滋味”
可姜稚却并不认同。
她从不信命,更不信来生,若有机会,她想重来一次。
她要让沈彻和她,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得圆满快活。
可一朝酒醉,一朝梦醒,喝完这杯酒,她终究是该走了。
灵魂升空的感觉,就像伶仃大醉一场,一阵头晕过后,再醒来,眼前是刺眼的烛光。
她竟真的回到了与沈彻初识的天牢。
短促微小的烛光映在姜稚身上,即便姜稚已经极力靠近,也没有带来一丝热乎气。
经历过一轮生死,回到与故人初识之处,姜稚有些恍惚。
十年魂魄游荡世间,她数过沈彻往她坟前祭过的清酒,看过他咳得蜷在椅边的模样,却没料到,有朝一日能嚼着硬麦饼,再看他活生生坐在对面。
旁边的木栏 “吱呀” 一声被拉开了,狱卒弓着腰送食盒,谄媚得像条摇尾巴的狗。
姜稚抬眼,沈彻正坐在炭盆旁翻书,月光洒在他发梢,比记忆里十年后病榻上的灰败模样,多了几分生气。
只是翻页的指尖微微发颤,在某行字上停了许久。
倒像是牵动了某处旧疾。
“沈将军,参汤炖好了。” 狱卒的声音刺耳,食盒落在桌上的轻响,惊得梁上的老鼠 “嗖” 地窜了过去。
姜稚低头又咬了口麦饼,这是太后赏的 “恩物”,硬得能当暗器,却比北境寒冬里冻裂的草根,多了三分人情味。
其实前世她不是也傻子。
太后拿捏人的手段,从不是简单几句话挑拨。
那年她带着轻羽军刚刚收复边关,军中却突然爆发瘟疫,粮草也被人动了手脚。
正焦头烂额时,太后派来的人捧着密信赶来,说沈彻在朝中扣下了赈灾粮,还说她的乳娘的死也是因沈彻治军无度,才让手下扮作流寇摸样,打家劫舍以豢养私军,并暗中送来了药和救济粮。
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让她配合做戏,刺杀沈彻。
可即便当年沈彻被太后陷害,落得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卑劣名声,姜稚也并非全信。
她出身乡野,可也正是因为出身乡野,权势要人死,人不得不死,权势要人恶,人不得不恶的道理,她也更加明白。
可这信里夹着半块乳母常戴的银锁片,边缘的磨损痕迹,和她贴身藏了十几年的那半块严丝合缝,还是在她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后来姜稚假意答应,派军中亲信去秘密查探,却在牢里收到这麦饼,饼里藏着字条,字条上是轻羽军中独特的文字写法,
沾血的字条上只一个字,“杀”。
“姜将军要是不嫌弃,来喝碗汤吧。”姜稚的思绪被沈彻从回忆中骤然拉回。
他的声音从对面飘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气促。
姜稚指尖一颤,抬眼撞进他含笑的眼眸,眸中映着炭盆短促的火苗,比北境的星海还要亮上些许。
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细看能发现他眼下的青黑,脸色比当年两军对垒时苍白了不少。
姜稚心中不禁唏嘘。
前世这时候,她正把这碗参汤劈头盖脸泼过去。那时满脑子都是瘟疫中死去的弟兄,乳母临终的嘱托,太后信里那些半真半假的 “证据”。
她叉着腰骂他狼心狗肺,骂他踩着忠良的骨头往上爬,却没看见他袖摆下攥得发白的指节。
可游荡十年才看清,所谓的 “误杀”,是太后派去的死士伪装成沈家军兴风作浪的一贯手法;被扣下的赈灾粮,最后全送到了她的军营;甚至她死后,轻羽军能保全建制,也是他顶着通敌的罪名,硬从太后手里保下来的。
“沈将军客气了。” 姜稚把麦饼往怀里塞了塞,脸上堆起惯常的笑,眼底却清明得很,“只是我这身份,喝将军的汤,恐怕不妥。”
她原本想等天亮,找个由头跟他谈结盟的事,如今她和沈彻在朝中被太后牵制,联手本是双赢。
可她没想到,沈彻倒先递了梯子过来。
沈彻没接她的话,自顾把白瓷碗放在地上,用脚尖轻轻勾到前面。
起身时手往心口按了按,快得像错觉,却没逃过姜稚的眼睛。“天牢里寒气重,冻出病来,不是小事。”
参汤的热气漫过来,香气蒸腾,熏的姜稚下意识吞口水。
姜稚望着那碗汤,忽然想起十年前的雪夜,沈彻蹲在她坟前,用冻得发红的手掰碎蹄膀。
他向来沉默,却坐在那个寒凉至极的雪夜,喝了好多酒,又哑着嗓子说了好多话。
他从夜半喝到天亮,揪着厚重的羊绒披风将欺负过她们的人从头到尾骂了一遍,倒是罕见的有些孩子气。
那些只有姜稚听过的醉话里,有他的欣赏倾佩,有他的惋惜不甘,也有他从未在外坦露过的犹若少年人般的孤苦和委屈。
天之将明时,他咽下最后一口酒,跪在她的墓前,同她讲此生有愧,若有来世,他定会尽全力,护她一世安乐。
彼时姜稚只觉得输给这样一个妇人之仁的对手实在是丢人,只当他是猫哭耗子,可如今想来,他们之间,怕是有自己尚不知情的过往,而那声音里的沙哑,怕也是疼出来的。
“倒是我疏忽了。” 姜稚一拍大腿,笑出两颗小虎牙,活脱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沈将军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点面子哪敢不给?”
她利落地挪过去端起碗,参汤滑过喉咙时暖得眼眶发酸,一句“谢过沈将军” ,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沈彻 “嗯” 了一声,低头继续看书,只是翻页慢了些,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像是在想什么事。
一杯参汤暖了身子,这夜姜稚睡得难得安稳,梦里她和沈彻成了婚,轻羽军和沈家军合兵一处,把北境蛮子打得溃不成军。
醒来时天刚亮,鼻尖已经钻进熟悉的酒香。
“刚出炉的荠菜包和刚烫好的清酒,尝尝?” 沈彻隔着木栏递过油纸包,晨光镀在他睫毛上,泛着金边。
只是眼下的青黑又重了些,递东西的手凉得像冰,姜稚接的时候故意碰了碰他的指尖,触到他猛地缩手,眼底闪过诧异。
她咬了口包子,鲜汁溅在嘴角,笑靥弯弯:“沈将军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前世她在北境打游击,粮草断了三天,一个老卒用最后一把荠菜做了包子,说吃了能想家,后来跟沈彻在阵前对骂,曾得意地提过这事。
可时他的下属只冷笑一声,骂她是没见过市面的乡野匹夫。
沈彻挑了挑眉,指尖在袖摆下蜷了蜷,轻咳两声:“猜的。”
“沈将军真是神机妙算。” 姜稚把包子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说,“不如再猜猜,我手里有封能让太后坐立难安的信?”
她原本想循序渐进,可看他这病恹恹的样子,却忽然改了主意。
前世那些被蒙蔽的细节,像针一样扎在心里。
这一世,与其绕圈子,不如把筹码亮出来得早一些。
沈彻翻书的手顿住,抬眼望她,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多了些探究:“将军这是何意?”
姜稚咽下包子,舔了舔唇角的油花,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明人不说暗话,不如做个交易,这封信就当我投石问路,待出去后,沈将军娶了我,轻羽军和沈家军互为照应,如何?”
她故作轻松,心里却捏着把汗,前世这时候沈彻便知道,她是来杀他的,如今她突然示好,沈彻定然会起疑。
可她不想再等了,若是沈彻不同意,那她也做好了霸王硬上弓的准备。
好在沈彻凝视她半晌,忽然低笑出声:“将军倒是直白。”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桌面,“将军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据我所知的姜野将军,可不是个为了寻个好夫家就会交出一半立身筹码的姑娘,况且——在下实非女子良配。”
姜稚懒得听他长篇大论细数自己错处,仰头将一壶清酒喝了个干净,整个人被熨帖的又开始昏昏欲睡,只分出一只耳朵听沈彻唠叨。
待沈彻说完,姜稚的脑子已经彻底木掉了,又想起沈彻让她提要求,想了半天就只憋出一句:“你家蹄膀味道绝佳,再来个蹄膀,我便带十万轻羽军嫁与将军可好。”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姜稚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将军要是觉得不划算,我还会做好吃的,略通一些医术,我可以帮你………”
“不必了。” 沈彻打断她,眼底的探究淡了些,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将军的交易我应下了,将军的要求沈某先保留,可待你日后想清楚再提。”
晨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石板上,暖融融的一片,姜稚啃着包子,忽然觉得这牢里的霉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你就不怕我坑你啊。”
沈彻闻言,翻阅竹简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复又恢复如常:“不怕,就算将军想要沈某这条命,待到合适的时机,将军亦可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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