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所的墙体与地板都是白色的，并不是新雪的洁白，而是消毒过度的、病态的苍白。
交易所中零零星星行走着几个仿生人，其中大多数在向同一个地方赶去。
位于交易所靠中心位置的一个展示柜里，跪坐着一个人类男孩。
男孩颈间套着一个金属圈，泛着死气沉沉的光泽。身上纯白色的衣物格外宽松，只露出脖颈处白净的皮肤。
他低垂着头，柔软的栗色头发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神情。
程鸢，编号8214，年龄18岁，健康状况较差……
一连串的信息以全息投影的形式悬在男孩的旁边，供展示柜外的仿生人检阅。
“抬头。”
机械音的指令从扩音器中传出。
过了很久，程鸢还是没有动作，颈间的金属圈开始释放电流。
他木然地仰起脸。聚光灯立刻聚集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眼睛发涩。
他的容貌完全展示在展示柜外的仿生人面前。
双眼皮，眼睛圆而漂亮，眼尾微微下垂，唇色很淡，像被水冲淡的胭脂，鼻梁挺直但并不凌厉，线条柔和精致。
单论长相，程鸢十分纯净柔和，但他脸上始终没有表情，眼神也不聚焦，看上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样貌不错。”
“健康值有些低。”
展示柜外的仿生人买家们议论纷纷。程鸢能感受到无数双机械眼睛从他身上扫过，他们在读取他的他的面部特征、瞳孔反应、皮肤状态。而他的信用点会在这些审视中上下浮动。
“8214号，微笑。”指令再次响起。
程鸢牵动嘴角，露出练习过千百次的弧度。这个笑容要足够温顺，又不能显得谄媚；要展现亲和力，又不能太过鲜活热情。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掌握这个平衡。
“虹膜色素低于标准值12%，这会影响与某些型号仿生人的视觉兼容性。”
“但他的肌肉控制度优秀。非常适合作为服务型人类。”
程鸢始终保持着微笑，眼神空洞地扫过交易所后方的电子屏。
那里实时更新着每个“商品”的信用点，他的数字正在缓慢爬升。
3878……3958……4215……
还不够。
为了增添刺激性，交易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作为“商品”的人类展出后没有在一周内达到5000的基础信用点，就会被送去分解场。
那里不需要完整的个体，只需要可以回收的有机质。
程鸢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不知多久前，他在下城区的管道系统中醒来，完全不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
他靠身上的几块饼干和一壶水爬出了管道，进入了一望无边的垃圾场。
生锈的金属、残破的布料、腐坏的食物，甚至是动物尸体，各种垃圾堆砌成山。
程鸢行尸走肉般麻木前行，他已经不记得到底走了多长时间，还没走出垃圾场时，被一个人类发现了。
那个人类将他带回自己的住处，破旧的小屋里挤了一家六口人，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
他本以为得救了，但第二天就有仿生人找上门来。
因为救他的人同意将他卖出，这属于“人类同意的买卖”而非仿生人强迫，所以他被带到了交易所。
临走时那个人类还因为自己没能卖个好价钱狠狠踢了他一脚。
现在，在展台里，程鸢笑得有些累了，但刻在骨头里的恐惧让他不敢放松，在被教育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商品时，稍加放松就会面临严酷的惩罚。
他有些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生存了。
或许是在垃圾场耗尽了他的求生欲，有时候他会想，或许分解场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距离他的第六次展示时间结束还有不到5分钟。
“8214号，展示背部。”
程鸢浑身一僵，眼底闪过抗拒，但脖子上的金属圈不断释放电流，他只能转过身，褪下上衣。
一道从脖颈处直达尾椎的竖向疤痕清晰可见。
“瑕疵品！”展示柜外传来嗤声。
有几个仿生人已经对程鸢丧失了兴趣，转身离开。
电子屏上程鸢的信用点也在慢慢下跌。
——“8214号今日的展示时间已结束。”
电子音响起，电子屏上程鸢的信用点停止浮动，最终停在了3020上。程鸢心中泛上一阵苦涩，像是心脏被泡进了柠檬水里。
只剩下最后一次展示了，照这个趋势，绝对不可能达到5000信用点。
他空洞地地看着工作人员向这边走来，打开展示柜，给他套上拘束衣。
这种特制服装会限制70%的关节活动，防止在运输途中造成麻烦。
他的手臂被扭到背后，金属扣“咔哒”锁死时，程鸢听到了交易所大门划开的声音。
一阵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扫过整个空间。
仿生人们渐渐停止了交流，交易所陷入诡异的寂静。
程鸢抬起头，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入口处。
距离有些远，程鸢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上城区特有的银灰色制服，以及他左边胸口别着的三枚菱形徽章。
三阶仿生人。
交易所内的仿生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来交易所的大部分都是一阶，甚至二阶都寥寥可数。
“顾首席？”交易所主管立刻迎了上去，“第七科学院有何指示？”
被称为“顾首席”的仿生人缓步走近，程鸢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
最初仿生人被制作出来大多是为了投放至乐园里还原各种主题场景，给在其中游玩的人类最真实的体验，所以仿生人们年龄容貌各异，男女老少皆有。
而这位顾首席，在程鸢所见过的仿生人中，外形格外卓越。
面部轮廓分明，鼻梁高挺，瞳孔是罕见的深灰色，眼眸深邃冷峻，任何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像是精雕细琢的作品。如果不是颈侧若隐若现的电路，程鸢几乎要以为他就是一个人类。
不知为何，程鸢看着顾栩尧深灰色的眼眸，总觉得很熟悉。
“我来例行补充观察样本。”顾栩尧的声音低沉平稳。
主管立刻调出全息清单：“现有库存327件，全部经过基础筛查……”
“我需要自行评估。”顾栩尧打断道，目光扫过交易所里的众多展示柜。
当那双机械灰的眼睛定在了程鸢身上。
程鸢感到一阵战栗，有什么东西在他脊柱上轻轻爬过，像是电流，又像某种更为原始的预警信号。
顾栩尧在展示台前停下，手搭在程鸢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本该由工作人员执行，仿生人直接接触“商品”是违规的，但没人敢指出。
程鸢被迫与顾栩尧对视，他在这个仿生人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
周围变得格外安静，静到程鸢能听清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逐渐紊乱的呼吸声。
他注意到顾栩尧的瞳孔微微扩大，那其中有类似与人类虹膜的纹理。
片刻后，顾栩尧平静地说：“你是谁。”
这句话不像真的在询问，倒像是一种试探。
程鸢被拘束衣束缚，一动不能动，只能仰起头与顾栩尧对视。
他尽力控制，让自己的呼吸平稳。
“8214号，程鸢……”
程鸢的声音太小，主管害怕程鸢惹首席不开心，急得要动程鸢的金属环，被顾栩尧拦下了。
“你记得来这里前发生的事吗？”
“……我失忆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顾栩尧沉默了，他看着程鸢，仍面无表情。
程鸢不知道顾栩尧为何偏偏注意到自己，也不清楚他要对自己做什么。
“我要带他走。”顾栩尧转身问胖胖的主管，“这个样本的累计出价是多少？”
“3020信用点，距离基准价还有……”
“我出10000点。”顾栩尧说。
交易所内一片哗然。主管的声音出现了明显的延迟：“顾首席，您确定吗？8214号有多处瑕疵，而且他的展示期将尽……”
“交易成立吗？”顾栩尧的语气不容置疑。
主管立刻调出合约：“当然，当然！第七科学院享有优先采购权……”
顾栩尧从内袋取出一枚数据芯片，“这是我的印记。”
程鸢看着主管将芯片插入验证草，绿色的光亮起，有些懵懵的。
主管看完顾首席传送给自己的文件，神情变得复杂，他纠结了一会儿，十分犹豫地询问道：“顾首席，您要签署的是私人合约，这意味着8214号不会被送往科学院，而是称为您的私有物，您确认吗……？”
“确认。”
同时，他向洛伊院长发出一条讯息：
【目标已回收】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没人敢质疑顾栩尧的决定。
他通过了合约，程鸢颈间的金属圈“滴”地一声解开了。
他终于不再受这个金属圈的禁锢。
“样本移交程序已启动。”主管宣布道，“8214号现在是顾首席的私有财产。根据《人类管理条例》，我们会将他运送至您提供的地址……”
“不用了，他直接跟我离开。”顾栩尧的声音平稳清晰，“检查也不必做了。”
“好的。”
主管下令，工作人员利落地解开了程鸢身上的拘束衣。
他被绑了很久，身上仍然很麻，脑袋也很晕，揉着手腕，不确定自己是否进入了某种幻境。
直到顾栩尧的深灰色眼睛平和地望向自己，程鸢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交易所了。
顾栩尧同意后，工作人员走过来撸起程鸢的袖子，在他手臂上扎了一针。
程鸢被植入了芯片，这意味着上城区的某些权限向他开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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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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