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会从阳光毒辣一直开到太阳沉入对面的大楼里。
白鸟昭夫一直在追问各种细节，他自己比较懂药物研发，所以对研发部的部长提的问题非常多，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对质量和风险控制要求极其严格。
等研发部的事情敲定得差不多，又开始问中谷哲弘这个生产部部长，同时聊了几句让他和林沐的供应链物流好好配合的事情。
应付了几句，林沐没忍住低头打了个哈欠。旁边的乌丸莲耶立即抬手用指节在她面前的桌面上轻敲了一下。
林沐有些烦。
她感觉，乌丸莲耶今天叫她过来就是为了给她听他刚才那句“前瞻性”的狗屁建议。
“不舒服？”乌丸莲耶小声问。
林沐心里嗤笑一声。
乌丸莲耶是不是就盼着她暴毙当场呢？每次见面必有一问，上班打卡一样。
林沐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把恶心劲往下压了压，才小声回道：“没有。您岳父年纪这么大了，工作比您还仔细，我真佩服。”
“事关重大嘛。”乌丸莲耶抬手看了眼腕表，一瞥林沐，又小声叮嘱了句，“快结束了，你别真在会长面前睡着了。”
林沐轻咳一声，知道自己打哈欠被看到了，略有些尴尬地转了下手中的签字笔，跟着中谷哲弘的汇报把面前的资料翻到包材那一章节：“不好意思，社长。”
挺了一会，中谷哲弘终于讲完了，林沐松了一口气，听到白鸟昭夫在讲会议的总结陈词了，她才抬起头，然后就又和黑泽阵对上了目光。
林沐眨眨眼，冲他歪了下头：嗯？
林沐没意会出黑泽阵想问什么，对视了几秒，黑泽阵又转眼看向白鸟昭夫了。
看着黑泽阵已经长到垂落肩膀的银发，林沐略微有些神思恍惚。
他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束发，就这样让长发自然垂落，侧边的发丝有时挡住半张脸，有时遮住眉眼，看起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叛逆期还没过吗？还是说，现在这样属于中二病？
林沐的思绪飞得有些远。
又过了近半个小时，会议终于结束。
晚饭时间，林沐坐在白鸠制药三楼的公司食堂。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白鸟绘江——面前这个露出幸福笑容的女人是来给自己的父亲和丈夫送爱心晚餐的。
林沐的眼神随着白鸟绘江的手，跟着那几盒精致摆盘的餐品一个个放在桌上。
虽然不知味道，但是光看卖相就很不错。
坐在林沐斜角的白鸟昭夫冲中谷哲弘一挥手：“哲弘，上次放在我办公室的那瓶酒，去拿过来，今天抿几口。”
白鸟昭夫似乎心情很好。
接着，白鸟昭夫又扭头对他身旁的乌丸莲耶道：“这么长时间，也算是熬出来了，等这次资金回笼，我也算对你父亲有交代了？”
乌丸莲耶笑了笑：“我父亲当时那么说是历练我，您怎么还放心上了？”
白鸟昭夫摆摆手：“今年的财务报表应该会比较好看了，这也是你的功劳……”
林沐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着，有种会议换了个地方开的感觉，眼神将对面三人扫了几遍，然后又瞥向身侧的黑泽阵。
黑泽阵倒是目不斜视，似乎听得很认真。
一直到中谷哲宏拿着酒回来了，对面翁婿的互相恭维才终于告一段落。
“对了，林沐。听你刚才的意思，是想把这次的项目交给黑泽阵来做？”乌丸莲耶接过中谷哲弘的斟酒，先瞥了眼他对面的黑泽阵，然后又转眼看向林沐，“这是出于什么考虑？黑泽阵现在，经验不足吧？”
林沐放下撑着下巴的手，坐直了些，正色道：“我想静心养病，也是打算卸任了。不过，也不是立即就让他全权负责了，这个项目我会跟进，只是让他来主理。会长和社长放心，不会耽误事。”
黑泽阵不觉偏头瞥了眼林沐的表情。
林沐看起来恹恹的，但其实她总是一副带着病气的模样，站着或坐着时也经常会倚着旁边的墙或者桌子什么的，黑泽阵并没有觉出太多不同。
听见“养病”，中谷哲弘刚要递给林沐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那这……”
林沐起身双手接过了：“会长私藏的好酒，我当然得尝尝。”
“阵很聪明，学东西也快。最近几件事都干得不错。”白鸟昭夫看向林沐，“你也马上结婚了，以后肯定要多顾着家里，现在慢慢放手让阵去做，挺好。”
林沐不打算解释太多，只应了声“是”，然后抬手将酒倒进嘴里，口腔里立即灼烧起来，她微微眯缝双眼，轻声叹了一句：“这酒，有点烈啊。”
闻言，白鸟绘江立即嗔怒地拦了一下已经空杯的白鸟昭夫：“父亲，尝几口就行了。您注意身体。”
白鸟昭夫一顿，冲白鸟绘江笑了笑：“我知道。今天高兴嘛，平时也不喝……”
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林沐垂下眼看着眼前的酒杯，心里有些堵得慌。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渐渐轻松下来，话题终于不再是工作了。
“林沐，婚礼准备得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白鸟绘江和林沐也闲聊起来。
“不用，谢谢嫂子，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你的家人是不是要提前安排他们过来呀？你自己一个人招待得过来吗？我可以和你一起。”
林沐搭在桌面上的指尖略微一顿，然后才说：“我……家里没什么人了，不需要安排。”
听林沐这么讲，白鸟绘江立即抿了下唇：“不好意思，我……”
“没有。”林沐打断她，“不冒犯，我父母去世很久了，剩下的基本都是不怎么来往的远亲，所以不打算请他们了。婚礼上那些需要我家长辈出席的仪式步骤，我都给去掉了……应该没关系吧？”
白鸟绘江沉吟片刻，最后凑到乌丸莲耶耳边说了几句。
乌丸莲耶原本在和白鸟昭夫、中谷哲弘聊别的事，听完白鸟绘江的话，他才看向林沐，问：“你们家，一个人都不来吗？就算不怎么来往，这种大事，也应该来一下吧？”
听到这句，白鸟昭夫和中谷哲弘也停了下来。
饭桌上刚活跃起来的气氛似乎又凝滞了。
林沐的视线在几人脸上扫了一圈，她感觉自己可能因为好几天没合眼，又喝了点酒，所以当下有点没心情再活跃气氛了，于是抬手将杯底的酒全部倒进嘴里，偏头看了眼餐厅窗外，然后半真半假地随口应了句：“我爷爷死了之后，因为一些财产问题，我和他们闹得不太好看，所以之后就没来往了。”
顿了几秒，林沐看向乌丸莲耶和白鸟绘江：“如果有些仪式不能跳过的话，黑泽阵代劳吧，虽然我们没血缘，但是他和我弟弟差不多。”
话说得直白，旁人也不好再讲什么，只是一桌人的目光都在黑泽阵身上停留了片刻。
林沐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刚说完就站起身拿起酒瓶给桌上一圈人斟了酒，又给自己倒满了。
最后她举起酒杯，冲大家笑了笑：“那就预祝项目顺利，合作顺利了？”
几个酒杯“叮叮当当”撞在一起，林沐一仰头，一股热流从喉间滑了下去。
饭局后半程，林沐几乎没再讲话了，盘子里的东西也没吃几口，酒倒是多喝了几杯，看得白鸟绘江都顾不上拦白鸟昭夫转而去拦林沐倒酒的手了。
黑泽阵走出餐厅，刚在墙根下站定点上烟，身旁餐厅的侧门就“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林沐第一眼看到的是黑泽阵手里的烟，然后才抬头对上黑泽阵的双眸。
黑泽阵看见她，也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收了目光继续站在墙根下，无比自然地把手边的烟送到唇边吸了一口。
林沐推着门的姿势保持了几秒才放开门把手从门里走了出来。
“不是让你别学这个吗？”林沐有些无奈。
说着，她抬脚走到侧门的另一边，和黑泽阵隔着一扇门站在墙根下，哼哈二将一样。
黑泽阵慢悠悠吐出一口烟，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跟中谷哲弘学的？”
黑泽阵又“嗯”了声。
林沐低头在口袋里翻找，找了半天，她又回头往餐厅里张望了一眼。
黑泽阵听了半天窸窸窣窣的动静，不觉偏头看过去，观察了几秒，他忽然开口问：“你是喝多了吗？”
林沐动作一顿，然后抬头望向黑泽阵：“啊？”
因为灵魂宝石常年带身上，所以林沐时不时就会往口袋摸一次，她其实很少丢东西。
“找什么？”黑泽阵又问。
林沐放弃翻找，胳膊伸直越过隔开两人的那道门，冲黑泽阵摊开手：“烟。”
黑泽阵垂眸一瞬，抬手把夹着的烟咬在齿间，然后从烟盒里倒出一根放到伸到身侧的手心里。
那只手收了回去。
没几秒，那只手又伸了过来：“火。”
打火机在黑泽阵指尖转了一圈，然后拇指轻轻一挑。
“叮——”。
金属弹簧震动，发出一声清冷的脆响。
几乎同时，炽热的火舌就升腾而起。
林沐刚要偏头看过去，窜起的火光却已经越过那道门递到了她的身侧。
眼下的指尖抵着泛着金属光泽的打火机，火光照耀下，原本冷白的皮肤透出些温暖的红色。
隆起的青紫色血管自手背遒劲有力地蜿蜒而上，越过劲瘦的手腕，直至没入袖口。
林沐瞥一眼白色衬衫袖口上的那一枚眼眸般蓝色透亮的袖扣，然后用牙尖咬了一下过滤嘴，垂首将烟头凑到火苗上。
黑泽阵只是伸着胳膊，眸光却飘向不远处、在夕阳下开得正盛的几株无尽夏上。
唇边的烟草“哧”一下被点燃，烟头火光明灭，又一缕白雾缓缓而上，与另一缕在头顶上方相互勾连、交融，直至最后完全消散不见。
黑泽阵刚要垂手，却听林沐忽然念出了打火机上的红色印字。
“Eden。”顿了一下，林沐抬眼看向黑泽阵，随口问道，“酒吧？”
黑泽阵把打火机装回口袋，也随口一答：“算是。”
林沐打量了黑泽阵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就是……可以喝酒，但是一般去那里不是为了喝酒。”
林沐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静了几秒，又说：“注意身体。”
听到这句，黑泽阵才终于偏头看了过去：“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沐伸手弹了下烟灰，“你又不像我，烟抽多了，你那个肺……”林沐摇着头“啧啧”两声，“……太遭罪。”
沉默了片刻，黑泽阵又忽然开口道：“打火机是中谷哲弘给的。他是那家店的常客。”
闻言，林沐弯了弯唇角，然后偏头看过去：“黑泽阵。”
“嗯。”
“以前，就你小时候，我管教你，算严格吗？”
林沐说正事喜欢端着长辈的姿态，黑泽阵年纪还小的时候听得多，上了高中之后就很少了，不过最近半年，因着慢慢接手LinkChain，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这种状态了。
有旁人的时候，黑泽阵还能听得下去，可是现在就他们两个人，黑泽阵便有些听不惯了。
黑泽阵压了下眉尖，不答却问：“想说什么？”
林沐呼出一口烟气，语气不徐不疾：“我觉得我对你没有很严格。我以前也没带过小孩，不清楚怎么带，虽然这样，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林沐咬了一下过滤嘴，猩红的烟头指向黑泽阵，“……算那种特别难管教的类型。”
“……你总是对一些问题刨根问底，不告诉你，你就自己偷偷摸摸找答案，自己偷偷摸摸解决，而且这种事，随着你年岁渐长越来越多，所以我们有一段时间总是吵架……”
黑泽阵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国中三年级，那大概是他第一次见林沐伤得那么重，他追根问底，但是林沐一直含含糊糊，后来他一气之下让林沐也少管他的事。那次，两人僵持了近一个月。
最后，这场角逐以他知道魔法少女的秘密而告终。而且，这个秘密，一半是他自己掀开的，另一半是从林沐嘴里撬出来的。
林沐低头笑了一声，一截烟灰簌簌掉落在领口，她抬手拍了一下，又仰头靠在墙边，然后把唇边的烟取下夹在指尖。
黑泽阵觉得林沐可能真的是喝多了，不然为什么会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情，他有些不清楚她想表达什么。
不过，按理论，她一个女鬼，应该不会被酒精影响啊……
“大概三年前，四年前吧，忘记具体时间了，反正就你发现我……的时候……”林沐隐去关键词，“那之后，我立了一份遗嘱……”
黑泽阵眼皮一跳，瞬间偏头看向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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