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
乌丸志间五指捏在玻璃瓶上，冷凝的水汽聚成一缕水流从他的指尖缓缓渗下。
乌丸莲耶的言下之意太复杂了，一时之间，乌丸志间有些不太确定乌丸莲耶到底是在说他和林沐的婚事，还是在影射乌丸莲耶他自己和白鸟家的联姻。
乌丸志间微微垂下眼，双眸像是在盯着乌丸莲耶领口蓝底棕色绣线的领带，又像只是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一点上并没有聚焦。
半晌，乌丸志间放开捏在手里的玻璃瓶，上身往后一靠，抬眼看向乌丸莲耶：“就算换了个角度，这个故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在我看来，为了拯救文七的性命，长兵卫一家是做了很悲壮的牺牲了。到底谁的性命，或者谁的名誉名节更珍贵，故事中的人当然有自己的判断，我是个看故事的人，对故事里的人的个人选择进行评判是不是有些太自大了呢？”
闻言，乌丸莲耶微微一笑，原本搭在桌边的右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推到乌丸志间眼下。
乌丸志间垂眼，眼前那只手的中指第一指节上还留有蓝色墨水的墨迹。
虽然现在各种电子设备都很方便，但是乌丸莲耶以前的很多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办公纸质化，比如时不时用钢笔做批注，比如看落语表演……
大哥乌丸玉生似乎也有一些这样守旧的习惯……
乌丸志间恍然意识到，乌丸莲耶骨子里其实是个非常传统的人，甚至，乌丸莲耶可能从来也没有和他志同道合过，那些相谈甚欢，或许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乌丸莲耶只是一味地用他的学识、他的阅历向下兼容着他这个弟弟。
乌丸莲耶是一直就是父亲那样的人？还是这些年为延续乌丸一族的繁盛而不得已变得越来越像父亲了呢？
这么想着，乌丸志间在六月天里竟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既然他的两位哥哥都渐渐步入父亲的后尘，那他呢？
“明天还有一场。可以去看看。”乌丸莲耶说。
“为什么？”乌丸志间盯着那两张票。
“你知道在电视上看音乐剧和现场看音乐剧有什么不同吧？”
“你是说封闭空间的音效和周围观众的氛围？”
乌丸莲耶点点头：“我讲故事的能力可远不如时藏大师，我保证，大师惟妙惟肖的模仿能力绝对能让你与故事中的人感同身受。”
乌丸志间抬眼看着乌丸莲耶：“我为什么需要和故事里的人感同身受？难道我要在现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约林沐去看一场我们都不喜欢的表演，然后体面的分道扬镳吗？”
顿了一下，他又说：“哥，我不太懂。”
乌丸莲耶收回手，端起咖啡杯把杯底的一点咖啡喝掉，重新看向乌丸志间：“志间，你大学毕业之后就进了警视厅，入职就是警部补，从警部补到警部你用了3年，从警部到警视你用了4年，这个晋升速度在日本当下看重资历的社会体系下已经可以算作奇迹了。”
“当然，公务员考试的录取率极低，这其中肯定有你自己的努力，但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乌丸’这个姓始终是冠在你‘志间’这个名前面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干任何事就是会比普通人容易。”
“你应该见过很多次吧？从上学到现在上班，别人在知道你是乌丸家的人之后，都是什么表情，鄙夷更多，还是欣赏更多？你当时选一个和家族产业完全不相关的职业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你想让别人真正认可你的能力吗？”
“可是，志间，客观事实你避不开的，这个客观事实就是会导致你所处的平台和别人不一样。”
乌丸志间双手渐渐握起。
“你知道我是当时怎么说服父母的吗？”
眼前的汽水瓶里不停地喷出气泡，看到气泡溅起液滴，乌丸志间不觉眨了一下眼。
“我对他们说，‘给你时间让你试试，你总会明白‘乌丸’这两个字是你这一生都绕不开的，到时候，你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哥……所以你也觉得我是……”
乌丸莲耶平静地看着乌丸志间：“不是。我支持你进入警视厅是真心的，这不是权宜之计，今后你也可以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不需要把家族当成你的累赘，既然绕不开，那就坦然接受。”
“你心里肯定想过，林沐一直和你保持来往，是不是因为你姓‘乌丸’？”
乌丸志间猛地抬眼看向乌丸莲耶。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确实是。”乌丸莲耶顿了一下，“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乌丸志间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乌丸莲耶把咖啡杯往桌子里侧推了推，卷起袖口将手腕轻轻搭在桌边：“志间，刑警这个职业很适合你，世间的事在你眼里总是有黑白之分，对吧？不过，如果你一直这么纯粹地看待周围的人，会很痛苦。”
“你不用怀疑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我对你一直很坦诚。既然你提到林沐了，我就跟你随便聊聊，我之前确实和林沐聊过解除婚约的事情，是她提起的，我对她爽约很不高兴，所以这件事大概率不会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你在诓骗林沐吗？”
乌丸莲耶挑了一下眉，神情依旧古井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小事：“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那自然跪着都得走完。”
乌丸志间感到自己的视线轻微摇晃。
他能听到脑海中，乌丸莲耶在初日拜那天，用一种带着些许戏谑又了然于胸的语气评价林沐——“她是狼，狼王，快死的狼王，她会孤掷一注地引诱你开枪打死她……”
那时，他觉得乌丸莲耶的比喻带着几分夸张的恶意，现在想来，那一字一句竟像是一语成谶。
他难道不知道林沐在利用他吗？他当然知道，他一直知道，只是他强迫自己用更纯粹的目光去看待林沐罢了——林沐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目的，而乌丸莲耶早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乌丸莲耶的目光掠过他，带着一丝审视，继续道：“志间，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跟我生气。她有她的算盘，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考量。”
“家里的神社已经为你们的神前式做好准备了，最近请几天假，把工作的事先放一放。这场表演，你约林沐去看，还是约别人我都赞成，你怎么放松怎么来。”
乌丸志间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抬起头：“哥！”
他不懂，他不懂为什么周围的一切能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般境地。
从那场原本为了试探，也是为了表白的晚宴开始，他，林沐，乌丸莲耶，黑泽阵，甚至还有中谷浅野，中谷哲弘，中谷朝见，白鸟昭夫，白鸟绘江……所有人都搅和在一团乱麻里，到现在，他已经有些分不清到底谁和他站在一边，也选不出他到底应该和谁站在一边了。
乌丸志间的双拳重重一砸桌面，桌上的可乐瓶和咖啡杯随之震颤，发出清脆的声响。
“到底是我幼稚，还是你幼稚？你是因为林沐爽约驳了你的面子所以报复她吗？你明明知道……”
乌丸莲耶的食指一弹咖啡杯的杯沿，“叮”得一声，清脆的声响在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打断了乌丸志间的话：“志间，与其说我报复她，不如说，是她高估了自己狩猎的本事，也低估了猎场的残酷。她想从乌丸家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只是确保这场交易对我们而言，是划算的。”
乌丸莲耶观察着乌丸志间的神色，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我们家和白鸟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来往的吗？”
乌丸志间皱着眉，不语。
和世家大族的来往以前一直都是大哥乌丸玉生在维系，近些年在父亲确认了继承人之后才逐渐转到乌丸莲耶手里。
“很短，白鸟家的历史不长，他们家是靠白鸠制药才渐渐跻身到圈子里的。我刚才也说了，以日本的社会体系，一般人很难露头，所以，你不好奇白鸟家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吗？”
“你说这些……”
“志间，我可一点都不幼稚，我会理智清醒地把每一个人都放在合适他的位置上。”乌丸莲耶的手指蜷了一下，缓了缓语气，“一代一代……乌丸家几百年的荣光，你以为是怎么来的？”
乌丸志间沉默了半晌，才垂下脑袋冷笑一声：“合适的位置……也包括我吗？”
看了几秒乌丸志间低垂的脑袋，乌丸莲耶偏过头看向窗外，半晌，才叹息一般，轻声一句：“也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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