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养这个人,你愿意养他,保护他,像妖间传闻中的那样,你可以满足一些凡人的心愿。
可是你养的这个人不太一样,他似乎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你们只是互相陪伴。
他甚至不是日日都来这个宅子的。
有时三日一趟,有时七日一趟,有时半月才来。
你起初是不在意的,妖的一生极为漫长,与人相比称得上寿命无疆,等一等而已,总能等到他的。
妖最擅长等待。
你坐在他常坐的位置,半个身子趴案上,百无聊赖。
抬头,飞檐尖上举着枚圆月。
你瞧了好一会儿,想起他爱看书,来一次带几本,现已堆了好几摞在柜子里。
每每他要走,你都得拉着他给你念半册书,非要把他折腾到月亮起不可。
他从头到尾给你念,你听得出来,他一点不含糊,遇到你问的,便将书搁在膝头,细细解释给你听。
其实你觉得那些诗集史册都枯燥得要命,但是他喜欢看,你喜欢他给你念,听他的声音便欢欣。
欢欣到,他教你识字,你也愿意学一学。
天知道,你这样的妖根本懒得学人类的东西,无用,无趣。
他说:“会识文断字,总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你凶狠道:“谁欺负我,我撕了他。”
你没说“杀”这种字眼,因为上次说的时候他不太喜欢。但好像这次的话他也不太喜欢。
他微皱眉头:“你虽是妖,但尚年轻,不晓人为一己之私会做出什么事,我……你很厉害,我知道,只是担心。”
你也不喜欢他皱眉的模样,你觉得他的担心很多余,除他之外没人类能靠近你。
撕掉几个讨厌的人,你做得到的。
但你捏住他手指,倾身凑过去,自下而上看他表情,低声说:“我愿意学。”
可是,他已有二十日没来了,这二十日里,没人坐你身旁。
你还记得他的味道,轻轻的软软的香香的,从你背后绕过来,他的手心会贴着你的手背,像月光覆上来,严严实实罩住你,却不束缚,提笔落笔,张弛有度。
此刻,你竟无比想写几个墨字。
可你酝酿好久,才发现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你在他的端正的字旁边鬼画符,涂乱七八糟的东西。
稍稍静下心,你在草纸上画了一个圈,端详片刻,再画了更大一个椭圆形包裹这个圈。
你把它们看作他的眼睛。
不知不觉,你竟环绕他的字迹添了满纸满案的眼睛。
你画累了,突然,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你猛然抬脸,脸上有自己都没发现的笑,你一刻也等不及了,光着脚跑出去,脚步越跨越大,衣袖翻飞。
你的脑袋比身体更先一步探出门——原来,只是一阵风罢了,门外什么都没有。
妖怎么会分不清风和脚步呢?
妖分得清,可是你渐渐担心自己分不清了。
妖才不会想念人呢,你只是没有可以画画的纸了。
都怪他,字写那么满,留给你的地方不够,你自动忽略抽屉里一堆空白草纸,嘴上嘟嚷说他的不是。
你蹲门槛上,出生的墙角长了新的雏菊,小小的花,一朵一朵紧密贴着,根本看不出当初被你薅走的是哪一片。
你看见这些花,骂它们丑,却起身去摘了一大把,一枝枝规整理齐,找了个青瓷瓶插好,放窗下案上。
你想,这花经你手打理后,仔细看来也是有些看头的,难怪他喜欢。
他前些日子来,好像遇上了些难搞的凡间俗事,他称之为公务。他看似如常与你说话,你却看出来了他的辛苦烦闷。
你不想他那样累,他的香味变得沉闷,连带着你也闷起来。
“有人让你不快了?”你问他。
你可以为他杀了那些讨嫌的人,只要他告诉你,你就能替他杀干净。
他疲惫的眉眼在面向你时多了些活气:“不是大事,我能解决。”
你向他再靠近一步:“我能帮忙吗?”
他笑了一下,说:“你年纪尚小。”
又是这句,他总是拿你年纪小做借口,可你是妖啊,妖的一百年,于人而言不过长了几轮岁月,等他死了,你在他眼中还是年纪尚小的模样!
你讨厌他这个样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和他的生活有交集,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说担心你被人因一己之私而欺骗,可他的私心呢?和他生活这么久,你从不知他有何私心,哪怕是对你有所图谋呢。
你想增加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你学习识文断字,渐渐能看几页书了,佶屈聱牙的文章你不喜欢,话本小人书倒是能看看。
有一次,你和他说:“按剧情,我该有个名字了。”
他的视线从书册转到你脸上,笑问:“你要给自己取什么名?”
“不,我想你为我取名。”
你定定看着他,期待他的后话。
但他却犹豫了,你将话本往他跟前凑:“你看,主人公捡到妖后,都会为它们取名的,这是一种羁绊。”
“羁绊?”
“嗯嗷,不这样,故事怎么展开呢。”
你觉得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想要他为你取一个名字,人为妖取了名,默认两者定下简单的契约。
你希望他的一生都与你产生交集。
但他推三阻四的,要你自己取名,还叮嘱不要将取名的权利给你之外的任何人。
“人与妖天地同生,但,二者……”
他没说下去,可是你敏锐察觉了后半段话。
“二者什么?二者终归不同?你之前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你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委屈。
你不信他不知道你的心意,让一个普通人类为一只妖取名,是因为你早全心相信他,你向他表示忠诚,希望他也同样信任你,你想找到他的私心,成全他的私心,你想他不要有烦心事。
他懂,但他还是向你讲道理,告诫你:“妖的任何事,都应掌握在自己手中,名字也是。”
“不一样,这不一样!”你趴他肩头上,胸口压着他后背,他没有抗拒你们身体的亲近,“妖要你取名,就是……就是想和你有以后啊,以后你唤我的名字,多远我都能找到你,你的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
你不满意他的无动于衷,突然捏住他的耳尖,他如你所料吓一大跳,从椅子上摔下来,你压着他,不肯他从你身下逃走。
“你这个低微的人类未免太不知好歹。”
你捏他耳朵的手指尖温度攀升,继而垂头,以为自己的力道对一个人类而言过重,于是朝他耳朵吹两口冷气——“我想养你啊。”
你话刚落,他就这样整个身体向下坠,你气他一点也不配合你,匆匆揽住他肩头,与他面对面,对这个好歹不分的人类咬牙切齿。
“老子养你你有什么不乐意?”
你揪住他的脸,竟没听见他说那两句什么“放肆”“成何体统”的话,俯身贴着他鼻尖,懒得同他辩道理,欲威胁一两句,他却突然抬手遮住自己整张脸。
你觉得鼻子有点痒,掀开他脸上的衣袖,挡眼睛的手腕却怎么也扯不掉。
好吧,是你不肯用力扯他。
你觉得他这番模样有些好笑,有这么不乐意么?
他整个耳后根都是红的,你好奇的要死,他这么冰凉凉一个人,只有一双耳朵容易热。
你去摸,他就躲,他往左边躲,你就换一边摸,他像尾搁浅的鱼,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有趣极了。
说来奇怪,你摸了他,气就消了。
鼻子好痒。
“别摸了,别摸!不准摸!”
“谁别摸,不准谁摸?你连个名字都不愿意给我取,还和我谈上条件了?!”你逗他,坐在他腰上,就是不起来。
他依然遮着眼睛,下半身不挣扎了,一副等你玩够了再起来便是的模样。
你鼻子痒得很!
妖不是喜欢委屈的生物,想做什么便做了。
你又拱开他衣领,欣赏他猝不及防缩起来的样子。
“别太过分!不许蹭!”
你觉得他快哭了,刚见面时他一把就能抱起你,然而不出半年,你就与他势均力敌了,你是妖,比人强大的妖,能与你有所交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奇遇。
现在你求着这个人与你交集,与你共建一个更牢固的关系,他却不愿意。
“蠢!”你骂他,嘴角却在笑。
你意识到这个人比你想象中弱小,他推不开你。
“啪。”
这一声太突然。
他扇了你一个巴掌,不重,却响。
人类的一个巴掌而已,于妖而已轻飘飘的,但你还是生气,生气之后是委屈,你都做好了在他面前干嚎博可怜的准备。
但一抬头,却是他绯红的脖子,和含着水雾的眼睛。
他从未对你凶过,现在被你惹急了,扇了你一巴掌,你看着他眼睛,什么委屈也没了,甚至觉得他一巴掌太轻。
“你不要……”哭。
你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界了,你只是……你其实……好吧你心知肚明自己是故意的,你觉得那是喜欢。
“我说的话,都被你吃狗肚子去了。”他眼角的水雾慢慢淡去,“不要摸我耳朵,不要扯我衣领。”
他十分严肃地告诉你,那样不对,那让他觉得是羞辱:“你不尊重我。”
你想抱他的手顿在半空中。
“对不起。”
之后你表现得很乖,不吵他不闹他,在他旁边看书识字,端端正正坐着,书没翻几页,就趴下了。
你假装在哭,其实妖是没有眼泪的,妖流眼泪会折损寿命,泪流干妖就死掉啦。
况且,你这只妖还不会流泪。
你哭两声就要看他一眼,坚持了半盏茶,哭一句看他两眼。
你不敢说话,你怕他还在生气,他一眼都不愿看你,已经是够呛的大事了。
你等啊等,等他看你一眼,只要一眼,你就有和他说话的勇气。
你悄悄将他的头发拨来一簇,一簇分三份,慢悠悠编一根细细的麻花辫,还没半指粗,刚红绳绑紧尾端,头发主人眄视而来。
你瞧见他的眼神,讪讪松手,辫子隐入发间,唯尾端一圈红。
他看了两眼,没拆,你就知道他已不生气了。
你假装吓一跳,歪歪扭扭倒在他后背,嘴里叫着:“脚麻了,你拉我一把。”
他不说话。
比起他生气,你更怕他不说话,于是主动把脸递过去,让他随便摸随便揉。
他没客气,但比你的手法温柔多了,屈手指在你额心点了三下,拂叶似的,这便算气消。
“我话重了,抱歉。”他竟还向你道歉。
你好想将他结结实实抱在怀里,圈着环着好好感动一下,怎么这么乖这么好哄。
但你还是有点怕,他道歉的话一说,你反而连碰他都小心翼翼,给他将披风裹好,你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触到他毛绒绒的脖领,揉了又揉。
你的直觉告诉你,他因你一闹多了心事,直到他离开,你都不知道如何为他宽解。
他的包容令你惭愧,你试图收敛妖的野性,下次见面,好好与他道歉谈天。
但他已有二十多日未来了。
他离开得越久,你越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你作为妖没名字也就罢,他呢?他也没有名字么?
你想要有一个他的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想你一叫他,他就将目光投向你。
你在第二十八个夜晚敲定了他的名字——“不知”。
若问他是谁,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何时会来,更不知。
不知名字,不知故事。
妖讨厌不知,妖喜欢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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