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橙黄灯光照亮房间。你请求他，今夜不要离开。
“很晚了。”他说。
你急急劝：“正因为晚了，路都看不清，别走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你，你几乎以为他就要同意了，他很少不顺你心意的时候。
但这次，他摇头了。
你有些失望，你好想他留下来，与他相处久些。
你给他找台阶下：“很忙吗？”
你只知他平日事情多，你连他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他忙什么你也不知道，你只知道，他忙。
你见他没立即走，以为还有回旋余地，但下一秒敲门声响起。
这个宅子里还有第三人。
“谁！”
你的斥呵并没有吓走这个不速之客，敲门声再次响起。
你立马警戒起身。
但是不知拦住了你。
他走近门：“何事？”
不知竟与门外客认识。
“该走了。”门外的声音低沉，冰冷冷的。
“稍等。”
门外嗤笑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难下决断了？不能拖，走！”
你再忍不住，冲上去打开门，愤怒道：“哪来的东西！如此嚣张。他今日不走又如何？犯得着你来管？”
你上下打量他，眼前的男人比你高壮，着一身蓝墨劲装，双手交叉环胸，看起来像个护卫。
他却没理你，视线略过你，投向你身后的不知，严肃道：“就这么下不定决心？一只于你而言无用的小妖罢了。”
“做什么凶他！”你怒不可遏，这人什么来头，你都没舍得凶过不知，他一来就训斥，简直太不把你放眼里！
“莫吵架。”不知说。
你护着不知，他却擦过你肩走到那人身边。
“须臾，可否稍等我片刻。”不知背对着你，语气有些许无奈。
你讨厌不知这样对别人说话，又想着他说不能吵架，于是凶狠瞪那人，寻思找个时机杀了他便好。
可那人根本就无视你，垂眼看着不知，一副无所动摇的表情。
你真想杀了他。
可你没想到，不知竟真因这个男人退一步，转头朝你道别。
“抱歉，我得回去了。”
你原本凶狠的眼睛触到不知后只剩下委屈不解，你不明白这个男人在不知眼中究竟什么分量，比你的分量还大么。
你讨厌这样，讨厌自己的情绪直转急下，讨厌他为了另一个人离开你。
那男的什么都没说就能左右不知的决定，而你百般请求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
“我会再来的。”不知和你说。
“你非得和他走吗？”假若不知不是因别人而离开，你都不会这么难受，就好像你苦心孤诣求不来的东西，别人拓手可及。
不知点头。
他向你保证他会再来，可是你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你不想自己那么廉价，你是妖，不是情感复杂的人类。
不知见你不说话，似乎想牵你手，但转而去牵你的衣袖，可是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他不再触碰你。
你将一切看在眼里，那个男人冷冷杵在门口，对你无动于衷，你就像个多余的，无关紧要的玩意。
不知夹在你们中间，你没说话，他没走，但你知道他想走。
心里有种陌生感觉，像罩了层黑幕，你不疼，就是……闷闷的，他还没走，你已经开始寂寞。
“你去哪都不干我的事，你来不来也于我无所谓。”你这样说。
他抬眼看你，似乎没猜到你会这样说。
你冷哼。
你是妖，何必在乎一个人类的去留。
他只是顿了顿，就与那人往院外走。
他没有犹豫，你脚跟微抬，又回落，狠狠研磨脚下石板地。
你咬牙切齿，声音却极小：“你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他即将走出门，你陡然大声朝他“喂”了一句。
他停下了。
你匆匆跑过去，在他转身的一瞬又停下，你与他隔着十步距离，突然心生胆怯，你想胡言乱语，想像只妖一样吃人杀人，可你只是落下一句：“你以为自己多重要！”
……不知静静看着你，他没说话，但你几乎猜到了他会说什么，他会说：“我本就不重要，你于自己才最重要。”
什么狗屁回复！
不就是一个卑微脆弱的人类嘛！
“谁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
你看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是正常音调，听起来很平静。
你盯着他，他嘴唇掀合，说了三个字，便撤下目光与那人离开了。
你看着他踏出院门，走过门户那片窄窄的阴影，与那个男人并肩重新走进月下。
你觉得门内和门外不是同一片月亮，门外的不知不是你的不知。
直到看不见不知，你才说：“你要记得回来。”
人早走了，你只能说给自己听。
可是你转而开始气急败坏，委屈自己实在不是一只妖该有的品格，你应该杀了碍眼的东西，将不知留在自己身边，直到自己腻了这个人。
留住一个普通的人而已，妖做得到。
可是你没做到，你怕不知不开心。
你讨厌他为难。
你钻进熟悉的雏菊花丛中，闷闷不乐往嘴里塞花，又不想将这片花丛吃得太丑，于是一朵花在嘴里嚼到索然无味，舍不得去摘下一朵。
真是讨厌，讨厌！除了讨厌，你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你说你不在乎不知，不知却说——那就好。
他竟就那样走了，他竟说好？无法无天的人类！
那就好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在乎吗？
可你不在乎是假的，所以，他说那就好，应该也是假的，吧？
你转辗反侧，数花数成星星，数星星数成瓦片。
你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说反话，那不知也是反话，他的意思应该是，我不在乎，那就太不好了。
他想我在乎的。
是我话说得不好听了，怪我。
你三句话就哄好了自己。
“假使我能出这个院子，我早就去找不知了，哪有他什么事。”
你嘟嘟囔囔，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不了这个院子。
是的，你从入世以来就出不了这个地方，你身上没有封印，没有法器禁锢，你与谁都没有纠葛，可你偏偏出不去这个院子。
不过，你不是喜欢畅游天地的妖，你只求顺心如意的生活，况且，你也喜欢这个院子，故而你发现自己出不去后，就没再尝试。
你又不是人，不需要大志气，没有需要光耀的门楣，没有那么多**和负担。
不知是唯一的异数。
你期待他渴望你。
不知再来的时候，你不太开心，因为隔得太久，因为他总归要离开。
他教你人类的法则，教你使用人类的货币，穿人类的衣，好像临行密密缝的母亲，忘了你之前对他的不虞。
你喜欢他念着你，喜欢他一遍又一遍告诉你那些你不必在意的法则，他问你听懂了吗，你匆匆回神，在他清浅的目光中发愣。
你看着他，早就魂不守舍，哪记得他说了什么。
“可以，再讲一遍吗？”你不好意思，所以乖乖的，你忘了这是他说的第几遍了。
他看着你，伸手，似乎要像从前一样点你鼻尖上，但最终没有，宽大的衣袖遮住他的双手，他笑了：“是我太急于求成。”
你压住他袖子，观察他的脸色：“其实，不用教的，你懂就好啦，我跟着你，不怕被骗。”
不知抽出袖子，难得严肃：“你是妖，能和我呆一辈子不成？”
你有点烦：“我不在人界呆好了！规矩太多，直接跑深山老林，和蘑菇精宅几百上千年，一片衣服都不用穿！”
不知愣了一下，垂眸说：“那样更好。”
你一听他那样说，立马不乐意了：“不好不好！多无聊啊。”
“和我在一起，也很无趣。”不知突然这样说，你在他身边愣住了，他的目光落在你身上，极轻，和他的性子一样克制。
“不是吗？”他反问。
“不是！”你急急反驳。
不知偏过脸：“我生性孤僻，不会与谁交心，言辞寡薄，不懂讨人欢心，喜好更是单调，无非看书写字，着实无趣。”
你立马捂住他的嘴：“不许这么说自己，你哪有那什么孤什么寡的，有趣得紧呢！我和你呆着，得趣得狠呢！”
你以为你这么说他就会结束这个话题，但他与你岔开距离，又问：“你不觉得我无趣？”
你摇头，还未说话，他说：“我却是觉得你无趣。”
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觉得无趣了，与你待一起，愈发烦累。”他低头未直面你的视线，“妖一生千万年不足为奇，人之一生，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太不公平。”
你从未想过会在他口中听见这些话，掐着他双肩打断：“不知，你干什么说这些，是谁和你说我坏话了？你别这样。”
他接着说：“把我短暂的光阴，花在一只妖身上，想想实在是不值得。”
“不值得？”你委屈巴巴靠过去，试图开玩笑糊弄过去，也想在他脸上看见情绪的破绽，“是不是我太笨啦？不知，你不许嫌我的，我好好学还不行嘛。”
“不行。”他接着你的话尾，说得如此果决。
一股躁郁从你心头腾起，但你压下去了。
妖的牙在发痒。
你哼哼唧唧，在他身边装傻充楞，他不理，你闹他，缠着烦他，他叹气。
这声气叹得你眉头紧皱，你强制缚住他，双手抓捧他的脸，不叫他挪移视线。
“怎么了？”
他不答。
“怎么了……”
他无动于衷。
“到底怎么了！”
“你告诉我，不知，怎么了？谁对你挑拨是非，谁让你顾忌？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
“妖。”不知向后仰，要从你的掌心退开，“我只是，明白了，人妖确实有别，我与你，不值得。”
你的瞳孔放大：“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人与妖同生天地，并无二致！”
“反正互不了解，尚且没有瓜葛，反正互不相干，尚且没有挂念，反正人妖殊途，缘分淡薄，就到这吧。”
他自顾自往外吐着字句，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吐，似乎早已在心中酝酿良久，像一页工整方正的书贴。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你又慌又怒。
他不理你，你着急，他理你，说出的话又莫名冷漠，是的，冷漠，你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情绪会急转直下，变得如此疏离。
“我不是说了吗，你是妖，我是人……”
“别说了！”你一把捂住他的嘴，这一次你发了怒，直接顺着力道将他压在榻上，死死捂住他下半张脸，连同嘴鼻。
“谁让你说这些话的？！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的眼睛生出红雾，遮盖原本的瞳色，真正像一只邪媚肆意的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不知的呼吸在你掌心汇成细小的水珠，湿漉漉的，连带着你的心也侵染。
他眼皮半合看着你，没说话，没挣扎。
你怒火中烧，忘记自己遏制了他的呼吸。
你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睫在颤抖，良久，良久，他的眼睛彻底闭上。
你的心跳暂停一瞬。
只是一瞬。
你突然就懵在原地，你的重量还压在他身上，手撤开了，上面还有他呼吸的余温和湿气，触感化成骚乱的痒。
人竟然如此脆弱……又如此愚蠢。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跳得很快，从未这么快，你分不清这种感觉是慌张，是悲伤，还是困惑，又或者都有。
可是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居高临下看着他。
人于妖而言，与弱蚁何异。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为什么不呢？
你转而想，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你杀他？好让你愧疚？
可笑，妖从不会愧疚。
人的心里到底装了什么呢？每次你去猜，就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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