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脸颊白里透红，琼鼻上急出了几滴汗珠。长长的睫羽扇了扇，遮住了一半灵动的眸子。
北夏帝只瞧着那秾丽鲜艳的蔷薇沾染了些许白，像是在红绸布上胡乱做的画。
碍眼。
“少在脸上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北夏帝立在床帏前，拧着眉，漆黑的大氅衬得眉宇间越发沉戾。
施瑶压着心慌，软着嗓子：“真病了。”
北夏帝弯腰，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上她胸前的衾被，施瑶隔得近，觑见手背隆起的青筋，还有指尖的薄茧。忆起那粗粝覆上咽喉的窒息，她抖了抖，倔强地扯住，牛犊子似的不撒手。
北夏帝凝着她：“这叫病了？孤瞧着十分精神。”
施瑶心虚，眼见着骗不过他，心下暗骂何必如此上心，她都还未曾私下排演两遍。彼时箭在弦上，她定然是不能退缩，不然只会功亏一篑。施瑶当即蒙着被子躲了进去，瓮声瓮气：“陛下又不是医者，如何知晓一人有无病症。况且，陛下打下南梁，迟早要回上都。我一想着要出远门便浑身不舒坦，胸闷气短，起不来身……除非，陛下并未打算带上我？”她越辩声音越大，从衾被探出半个脑袋，露出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原是打着这个算盘，装病不愿去上都。北夏漠然，心下略有不舒坦。
站在门口的内侍们眼前一黑又一黑，这位娘子可真是单纯，胆子也忒大。竟敢当面质问陛下，上一个如此行径的，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几息过去，仍未见陛下发怒。内侍们心下震撼，一个个乌溜溜的帽子动了动。
施瑶越发来劲：“此举利国利民，皆大欢喜呀，陛下！”
北夏帝冷笑一声，许久未曾见过如此胆大没脑子的东西了。他道：“孤要的东西，没道理得不到。”
施瑶将衾被扯下，脑袋微微上抬，不可置信：“若是心思郁结、水土不服，一路颠簸，重病不治了又如何？人死在半道陛下也要？”她嘴快，话毕连忙在心中默念，童言无忌。
北夏帝凝着她，那颜色着实鲜艳，他甚至能从花枝上感知那些不可置信的情绪。却高高仰着枝头，一副你总不能这样吧的得意模样。他唇角微勾：“可以试试？”说罢便掀开大氅，大步往外行去。
施瑶瞬间坐了起来，不仅没半分气弱，反倒张牙舞爪：“北夏帝，你别不信！我就是不要去上都，逼急了，我……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内侍们头垂得更低，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欺君罔上可是大罪，这位祖宗，您可别说了。
北夏帝头也未抬就出了内殿。施瑶愤愤将衾被揉成一团，门口的寒风泄进来，她又将其捞了回来。
“嘶~好冷，铃兰，再添两个暖炉。”
行至殿外，北夏帝顿步。碧瓦红墙覆着厚厚一层雪，茫茫一片看不真切。内侍们战战兢兢，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帝王的一丝浅笑。众人僵得动也不敢动，半晌倒是听见那道低沉的声儿。
“余晖，再给殿内添置几个人。”
“给她解闷。”
……
“北夏帝这脑子为何生的如此精明，我这装得不像么？这化的不像吗？”施瑶执着菱花镜，细细端详。镜中女子面颊煞白，唇无血色。精致的眉眼皱成一团，瞧着便有三分可怜。
她可是用了乐都时兴的雪玉粉扑在脸上，主打一个白皙细腻，肌肤无暇自然。这怎么瞧都不该一眼戳穿才是啊？
铃兰满头是汗，万万没想到娘子今晨梳妆是为了哄骗陛下。这妆容是没有问题，但坏就坏……铃兰被那双勾人的眼眸烫到，侧过眼道：“娘子风华绝代，如何能被轻易盖住？陛下慧眼能辨人心，娘子还是别做这般冒险的事儿！”
她心下担忧，娘子再这么来一遭，惹得暴君震怒，恐怕整个勤政殿的人都不够砍的。
施瑶抿着唇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铃兰在一侧狂点头。
施瑶放下铜镜，盯着窗外大雪，兴致勃勃道：“哼，不是让我试试吗？真病一场又如何。铃兰，梳妆，我要去淋雪！”
铃兰面色惊骇，但实在拗不过施瑶：“娘子，外间雪大，只着单衣定然会感染风寒。”
“娘子，陛下一言既出。即便是娘子真病，也不一定会达成所愿。”
“娘子……”
施瑶着了一身胭脂色长裙，腰间系帛带。翩跹的轻纱在风中翻飞，像是下一刻便要扶摇直上。
她跑着，精致的绣鞋踩进雪中，浑身颤了颤。她转了一圈，大雪落了满脸满身，裙摆洇湿了一圈，颜色变得更加深沉。
铃兰焦急喊道：“娘子……”
施瑶伸出的手缓缓合拢，重重打了一哆嗦。转身，关门，踢鞋，上榻。裹着厚厚的被子将一侧的紫檀暖炉搬到床前，吐出一口寒气。
“好冷。”施瑶脸都白了。
铃兰没说出口的话憋到一半，脸都涨红了。
施瑶摇头：“事倍功半，不行。”
“罢了，梳妆。”
铃兰面色惶恐。
-
“娘子，您来这御花园做什么？娘子，你怎么往荷花池走了。这时节荷花池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十个人都能稳稳当当站在那儿！”铃兰追着施瑶跑，脸上焦急不似作假。生怕她一个不悦便要下池子里游上两圈。
施瑶穿了一身云锦长裙，外罩着一苏绣兔绒披风，毛茸茸地将人罩住。手上一左一右揣着俩金丝珐琅汤婆子，暖烘烘的。
一路碎碎念，施瑶瞪了铃兰一眼，那小丫头瞬间不说话了。施瑶恨铁不成钢：“我像是那么喜欢自轻自贱的人吗？”
若不是今晨在雪地里转了两圈，铃兰还真不信。
施瑶抬步往前走，恰在御花园撞见了海公公领着一群女子迎面而来。施瑶侧身准备避过，却见那太监跟见了骨头似的巴上来，亲切道：
“娘子留步。”
施瑶颔首，眼眸扫过，觉着似乎有些眼熟。
海公公谄媚道：“奴才今日撞了大运了，竟在此处遇见娘子。陛下得知娘子苦闷，特意命奴才将新进宫的女子送来给娘子解闷。”
说罢，那海公公摆手请施瑶过去。
施瑶抬步边走：“不需要。”新进宫的，那不都是北夏帝的小妾吗？送来作甚？
海公公躬着腰，惨兮兮道：“娘子还请救救奴才们，好歹挑上一个，让奴才们好回去复差。”
施瑶睨他一眼，应当是怕办事不力被北夏帝降罪，神色凄凄。施瑶随意一点：“就她吧。”
一身雪白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海公公见状，欢欢喜喜招着身后的人跑了。
施瑶审视着面前女子，背脊挺直，眉眼沉静如画，像是在哪儿见过。
“你是？”
女子温声细语道：“臣女苏令仪。”
苏令仪抬眼，果真瞧见了那双妖冶清明的眸子，像是绽在雪地里的一幅画一般赏心悦目。心里暗道，南梁后妃，瑶妃娘娘。
施瑶记得这个名字，入冷宫那日第一个维护她的人，她当即生了丝好感：“你也入宫来了？”
苏令仪左右看了看，施瑶点头，待人入了御花园前的凉亭之中。四面寒风凌冽，施瑶瞧她身上单薄，于是难舍地将手中的汤婆子分了一个过去：“拿着。”
苏令仪惊诧，伸手，冰凉的指尖触及女子温热的肌肤。像是冬日之中的暖阳：“谢娘子。”
“如今时局尘埃落定，北夏帝要统一南梁北夏，却不能一口吞之，便只能从南梁旧臣当中下文章。”苏令仪顿了顿，瞧着对面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打了个哈欠，那双眸子中氤氲了些水雾，“世家子弟要想延续荣华富贵，便只能攀上新主。偏偏，这位新主在北夏，是出了名的好美色。”
施瑶支着下巴，眨了眨眼：“那夜，北夏帝一晚上叫了十几桶水……”
苏令仪哑然失笑：“臣女也是入了宫才知，北夏帝除了好颜色鲜亮，也厌极了花里胡哨的妆粉，那夜明心殿的女子全都自个儿将脸上带的妆面洗了个干净。”
施瑶失望道：“就这样？”难怪一眼便瞧出了她乃是装的，还是那雪玉粉出的问题。
苏令仪点点头，轻声道：“娘子当是识时务者，大厦将倾，尔等不过蚍蜉。保全自身才是要紧，娘子聪慧，当知克己复礼，莫要行查踏错。北夏帝对您有意……”苏令仪并不觉得皇帝吧好美色，反而对这瑶妃娘娘不一般。她当向其卖个好。
施瑶打断她：“什么有意？”她皱眉，似乎不喜欢这般说法。
苏令仪当即要缄口不言，施瑶再三追问，她方才道：“坊间传言，北夏帝对对娘子城楼之上一见钟情，困其深宫。为哄娘子能赦南梁帝，责打北夏老臣，听闻娘子头疼脑热，马不停蹄前来探望……”
施瑶面色扭曲，逮着一个词问道“赦免？赦免谁？南梁帝梁璟？”她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世人常说成王败寇，她眼见着南梁国破，南梁帝即将慷慨赴死。她虽不曾亲自动手，但也不是亡国之君既定的结局吗？
苏令仪道：“原本是要死的，那日都已架上行刑台了。这不是娘子出行……”
施瑶眼皮一跳。
苏令仪继续道：“陛下为了娘子已经决定要带着南梁帝去上都，定然会保证他的安危，娘子且放宽心。”
施瑶心死了。
这是说施瑶蛰伏一年，熬死了老皇帝，眼看着小皇帝就要人头落地，这必死之局硬生生被她给盘活了？
施瑶猛地站起，往后退了两步，颤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北夏帝那么孤高和寡一个人，怎么会……”
苏令仪钦佩地看向施瑶：“这不是有娘子吗？”
施瑶耳侧嗡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扑通。
“娘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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