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长亭群屋，行至群筑角落，便可见一间简陋的柴房。四周木柴堆积如山，将那座矮矮的弧形屋顶环绕其中，如同圈出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岛。
孤岛中心，江月寒正被那名接引弟子架在墙上。站在他对面的宁聪面带讥笑，趾高气扬。
“我给你机会，你可别不中用！快交代那些人的身份家世、落脚地点，还能免受皮肉之苦。等我失去耐心，会做出些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江月寒始终沉默端立，双眼澄净如故，神情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要开回答的意思。
接引弟子急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快答管事的问话！不想说，就先赏你顿拳头！”
他挥拳要揍，却被宁聪抬起的拂尘拦下：“本管事在此，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杂役了？”
宁聪的声音带着发怒的颤抖，显然正在气头上。接引弟子不敢触犯逆鳞，只得讪笑着收了手：“管事英明神武，弟子……弟子只是想为您分忧……”
宁聪冷哼一声，没再理会他，只继续逼问江月寒：“姓江的，你在我手下做了七年杂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正是看在这点才大发慈悲给你机会坦白，再不说，可别怪我心狠！”
带着威胁，他举起拂尘，手中灵光涌现，显然蓄势待发。可江月寒却没有一丝畏惧，只直视着他的双眼，冷冷道：“证据。”
宁聪皱眉：“你说什么？”
“说他们是匪徒，说我是内应，证据。”江月寒重复。
弟子在旁狞笑一声，伸出大拇，倒指向自己：“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要证据是吧？我就是人证！”
他昂首挺胸，眉飞色舞，将自己是如何看到江月寒为人带路，又是如何协助宁聪逮捕匪徒的过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只等着江月寒大惊失色，当场求饶。
可江月寒却只是摇了摇头，语气淡漠如旧：“光靠这些，不能证明。瑶华门规，诬陷者反坐，师兄慎重。”
“呵，竟敢威胁我？！”听出他话外之意，接引弟子更是恼怒，将他愤怒地揪起，狠狠撞在墙上。
“既然想死，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只怕到时，你求生不成，求死不能！”
他冷笑着，单手掏出一面随身法镜，呈给宁聪。双眼仍盯着江月寒，因被反驳而憋得睚眦通红。
“管事，平日里都是我用此物连上银光水镜，为您传递山门处的情形。这次，还请您逆转术法连结！我知道那面水镜是无上至宝，不仅能连通光影，还能显现记忆。只要利用我重现证据，看他还怎么狡辩！”
宁聪稍一思索，深觉此法不错，当即便接过法镜，抬手施术。
剑指盘旋下，一道雾线从弟子头部牵出，缓缓流向镜身，在上面抹出一片模糊的颜色。
不多时，那些色块逐渐清晰，凝出肉眼可辨的景象，正是瑶华山门。门外，姬景和千羽芒策马而来，蹄声愈响愈近，在他们前方奔行的，是一个迅捷的身影……
“哈哈，你不是要证据么？这便是证据！”接引弟子看着镜面，得逞似的狞笑起来，伸手捏紧江月寒的下颚，拽到眼前，只等着看他崩溃的模样。
但弟子没能等到。
窒息般的几瞬后，镜中画面放大，终于在奔行在最前面的那人脸上定格。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人并不是江月寒，而是宁聪！
镜里，“宁聪”与千羽芒交谈，为他们二人指路，还十分友好的挥手道别；镜外，接引弟子瞠目结舌，笑声卡在喉中，宁聪更是目瞪口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唾骂一声，将随身法镜往地上一摔。
“不要啊，管事！”
眼见自己唯一的法宝就要落地，弟子心疼地扑去，撞疼了手肘也顾不得，只将镜子牢牢护在怀中，继续恳求：“管事的息怒！也许是法宝出了故障，我、我再试试！”
他踉跄爬起，再度凝神施法。可是这次，镜中并没有显出方才的景象，反而映出了他本人模样。随后响起的，竟是他此时的心声。
“其实，发现内应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弟子，谁让他不小心说漏嘴，让我听到的？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上报。反正法镜由我心操控，想呈现证据还不简单？宁聪真蠢，也不多问几句，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看来只要配合他，就能得到信任，换来实权，嘿嘿嘿嘿……总有一天，我要取代他，坐上管事的位置！忍辱这么多年，该换他被我踩在脚底了！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放肆，脸上的笑容也逐渐狰狞，几乎要丧失人形。
接引弟子吓得呆立当场，面无血色。宁聪则怒火冲天，挥手将他打翻在地。法镜从他的手中脱出，在地面上滚了几圈，最后无助地落下，摔成了一地碎片。
碎裂那瞬，镜中人物突变。每一枚碎片里，都呈现出宁聪的背影。无数个宁聪洋洋洒洒，落满土地，尖细的嗓音如蛇滑过皮肤般黏腻阴冷，异口同声地说——
“哈哈，正缺替罪羊呢，江月寒就送上门来，简直天助我也！我这就去诈一诈，问出那些人在哪，想办法断绝后患！套不出来也没关系，反正师父早有除他之心。只要我得到口供，有的是办法坐实罪状。这样，不仅匪徒的事有了交代，我也能替师父除去祸害，非但不会受罚，还能立上一功，岂不妙哉？哈哈，山人运筹帷幄，迟早能重新登顶！那些举报我行贿的狗弟子们，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也会尝到被贬黜的滋味！……”
每传出来一句话，宁聪的脸就变黑一分，到最后，已是青紫交加，粗筋暴额。
丑恶深藏人心时，往往隐秘而强大，强大到让人扭曲失常，形容癫狂。可揭露人前时，却又是如此滑稽可笑，不堪一击。宁聪虚荣养尊惯了，何曾体会过被人揭破脸皮的滋味？此时的他，虽着锦衣千重，却如□□，尴尬至极，属实无地自容！
他抬起手，恶狠狠地指着另外两人，怒气和杀意在眼中闪烁不止，手中拂尘因蓄力而闪出光芒。
突然，远处传来其他弟子急促的奔跑和叫嚷声：“管事的，不好了，你房里的那幅秋山问道图失窃了——！”
宁聪急匆匆放下手，生怕被来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潦草地应了一句，便欲赶去询问状况。临走，还不忘挥动拂尘，将面前的江月寒和接引弟子狠推一把，半是威胁，半是泄愤。
这一推几乎用了他全部的力道。接引弟子在地上翻滚了两圈，呻吟半晌才爬起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是受伤，还是难堪。他无颜再看江月寒，只匆匆捡起几枚较大的碎片，便灰头土脸地遁走了。
喧嚣散尽，柴房重归寂静。铺落的一片昏沉暮色里，独留下江月寒一人。
他沉默地起身，揉了揉被那些人折磨酸的臂膀。虽然躲过一劫，但他脸上却没半分舒张，仍是一以贯之淡漠疏离的模样。似不解方才发生了什么，他思索着拈起了一枚碎片，不经意间，看到了里面划过的身影。
乌黑的发，雪白的肤，殷红的唇，如鹿般灵动含笑的双眼，以及日光般的一身嫣橙。
是……千羽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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